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只是将爱莎琳娜叫过去说了两句，然后……
后者再度朝我走来时，手中已经捧着一把藏于鞘中的利剑。
鞘上有金银雕镂的花朵与树叶的图案。
展剑现锋，太阳的辉耀下四射出凛凛光华。
“这是我的佩剑，‘星落’。
你暂时先用这个吧，如果不合手就没办法了。
如果打赢了就送给你。
嘿嘿，别这么看过来，我是认真的。”
我在空中挥舞几下，剑锋斩过的地方暗色奔腾，仿佛真有星辰从天空坠落。
“没有那回事，相当好用。”
不如说简直好用到过头了。
千锻而成的长直剑身有着斩断一切的锋锐气魄。
却仿佛没有重量，轻盈如一阵流风。
仅仅是握住剑柄，我都能感到体内的魔力在欢快歌唱。
精神前所未有的集中。
自己的实力在十成十的基础上再度拔高。
这把名为‘星落’的利剑，就是有着如此神奇的作用。
好东西！
我爱不释手的抚摸镶嵌在剑格上的硕大蓝宝石，对胜利多了几分渴望。
“那你呢？”
“我用训练木剑就行。”
“啊？你确定？
锋刃对撞的话，你那木剑一瞬间就会被摧垮的。”
辛西娅没好气的摆摆手。
“都说了别小看圣级！
这种程度的让步是应该的，我可不想被人说成是以大欺小。”
“而且，”她忽然隐秘一笑。
“不会有那种机会的，我保证……”
我耸耸肩回应。
对手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同意。
那就开始！
爱莎琳娜远远退开，给我们留出足够的战斗空间。
已经做好了准备。
双手握剑，左脚在前，右脚斜靠后，身体微弓。
面对我充满爆发力的起手姿势。
辛西娅则玩笑般的将木剑垂在脚边，浑身上下满是破绽。
虽然搞不懂她这套二傻子一样的站姿究竟有何用意。
但，圣级强者这么做，应该也有她的深意吧。
既然说好是决斗，我可不会留手。
“看好了！”
为了避免意外，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开口提醒。
积聚在脚尖的魔力瞬间爆发！
整个人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来到她面前，挥剑横斩！
却只是切开一片空气。
原本呆立在那儿的辛西娅，瞬间消失在视野之中。
不见踪影。
“谁让你提醒我的？”
她那尖锐严苛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与此同时，右肩传来火辣辣的痛楚。
在哪儿？
我转过身，却依然看不到她的踪影。
场地上仿佛卷起了一股狂风。
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
以及……
一声声居高临下的教训！
“当成正式决斗来打……”
这次是左肩。
木剑的剑背平平无奇地拍下。
比刚才还要痛许多。
侵入的魔力凶猛地啃咬肌体。
感觉骨头都要被敲断了！
这家伙的力道也太大了吧！
真的有压制过实力吗？
“面对敌人，你也要提前发通告书？”
动作如同鬼魅，永远保持在视线的死角。
耳边只有干扰性的风声永不止歇。
我保持防守的姿势，原地转圈。
有时向左，有时向右，飘忽不定。
可哪怕再怎么尝试，依旧捕捉不到她的身影。
只有声音。
看不到人。
四下里空茫茫的，我只能看到远远退开的爱莎琳娜饱含担忧的目光。
这是什么技巧？
我双眼发黑，呼吸急促。
心情焦躁万分。
深深的无力感从颤抖的双手传来。
“笨蛋！不许分心！”
呃啊！
只是轻轻一刺。
右小腿的肌腱像是被生生撕裂了一样！
汹涌而来的强烈疼痛如利斧般几乎将我的脑仁一分为二！
我脚步踉跄，差点摔倒。
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只是被那种钝剑戳了一下，怎么会这么痛！？
我搞不明白。
但唯有一点不容忽略。
我已经迈不动左腿。
机动力大打折扣，我直接成了半个残废。
这家伙……强的有些离谱了吧？
就算是圣级也太过分了。
被压制的完全透不过气来。
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不知从何处来的攻击精准无误地刺中右腿。
被突如其来的痛楚压垮，我直接倒在地上。
唯有右手还紧紧攥着剑柄。
不能放弃。
“站起来！”
辛西娅的声音冷酷，不带任何感情。
不，那真的是辛西娅吗？
仿佛从遥远天边传来的布告，让人无从抵抗。
像是挥舞镰刀的死灵。
像是宣读谕令的神明。
“给我做好觉悟！下一次就是你的心脏！”
下一次是心脏。
她是认真的。
我在心中费力思考着。
被打中就完了。
心脏被打中就真的结束了。
那样的话，我绝没可能再做反击。
必须想想办法！
要快，要快！
因为死神正在逼近！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现在的她也只是高级而已。
速度、力量、魔力储备，都被强行压制。
绝不是因为她基础能力超过我太多，那样的话就没胜算了。
只是技巧。
高明到令人咋舌的技巧。
在视线中消失的，用来迷惑视觉的步法。
造成剧烈痛楚的，用来摧毁意志的剑术。
这是她的优势，这些我模仿不了。
“还没想好吗？”
要来了！
我甚至能隐约感觉到木剑的尖头刺中胸口的冰冷触觉。
心脏狂跳，紧张的要命。
但，思考仍在继续。
必须打断她的节奏，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关键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儿，不知道该向何处挥剑。
因为眼睛看不到，所以不知道。
等等……眼睛看不到？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除了视觉之外的办法。
我能想到吗？
时间不多了。
我必须想到！
掌心传来被火焰烧灼般的疼痛。
“到此为止吧。”
打断我思绪的，训练用木剑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迅疾刺来！
…………
角度刁钻，木剑带开‘嗖嗖’的破风声。
然而，却刺了个空……
我的身形偏转，精确无误地格开她的进击。
“哎呀，这么快就找到办法了？
当初爱莎琳娜可是挨了三天的揍呢。”
辛西娅说完，收剑立在原地，身形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
明白自己的技巧已经被破除，她也不再做无用功。
“能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么？”
“无可……奉告！”
踏步，前斩！
饱含愤怒的剑刃划破空气发出呜呜的鸣叫。
步法精妙，像轻烟一样躲开攻击的辛西娅，矮身给我来了一记扫腿。
我顺势挥剑斩下，横起剑锋在她小腿的必经之路上。
不想送货上门的辛西娅当即变招，一撑一只，左脚上掠。
以一个相当扭曲的姿势将右手的木剑送出，直刺我的脖颈。
刺啦一声！
血光飞溅！
在她略显惊讶的目光中，我伸手抓出袭来的剑刃末端，借助这个支点向前猛地一拽。
尽管辛西娅已经及时弃剑后退，仍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拉的向前一顿。
而我不顾受伤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这个时机！
“想跑去哪儿？”
恶狠狠冲她笑笑，我同样弃剑，挥动右拳砸向她的小腹！
缠绕黑焰的拳头如喷发的火山般狂猛爆裂！
进击的速度简直超越了高级的门槛。
来不及躲闪的，辛西娅只能将魔力汇聚在一起。
只要能挡住这么一下，接下来不再靠近而是慢慢缠斗。
她自信没有输的理由。
然而……
“这是什么！？”
魔力消失了。
身体处于毫不设防的状态。
掌心的正义天秤光芒闪烁。
眨眼间便将她用来防御的魔力吸收过半。
剩下的在黑焰面前一触即溃。
前进的路上再无阻碍。
铁拳长驱直入！
“唔呃……”
五脏六腑都被打散了架！甚至连胃酸都因此涌了出来。
意志消散，精神一片空白。
简直痛到无法呼吸！
强忍住呕吐的想法，辛西娅伸手捂住肚子，双膝跪地瘫倒。
换做游戏术语，就是直接破了她的架势条。
等到她勉强恢复了一点精神，侧身想要闪避时，却发现……
森寒锋芒正稳稳架在自己的肩头。
感受到剑刃与皮肤接触的感觉，辛西娅表情一僵。
随后大大伸了个懒腰。
“输了输了，我投降总行了吧。”
我收剑入鞘，伸手将她拉起来。
“你也很厉害。”
并且认真地对她说。
“用不着安慰我啦。”
“是说真的。”
辛西娅心有余悸地揉揉自己肚子，伸手拍拍衣服的尘土。
“刚才那一招倒是挺有意思的。”
“和你一样。”
“嗯？”
我笑了笑。
“只不过是发挥出自己的优势而已。”
“厉害厉害。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一直站在我身后，对吧？”
“发现这个倒不难，关键是如何破解。”
“当然是闭上眼睛，捕捉魔力的运行轨迹喽！”
我摊开掌心那天秤状的印记给她看。
“拜它所赐，我对魔力掌控还蛮有自信的。”
辛西娅心中苦笑。
捕捉魔力的运行轨迹，说的倒是简单。
她明白，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战斗时不可能做到、战后休息时也未必能行。
一天不够、两天不够、恐怕要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能做到。
需要不断思考、不断训练、不断回想，这才能最终掌握。
而眼前这人，短短几十秒就做到了。
从无到有，从零到一。
堪称质的飞跃。
她感受到自己与天才之间存在不可磨灭的差距。
那是令人绝望的鸿沟。
这种感觉令人窒息，就像轻描淡写地否定了自己的全部努力。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狂乱地将一切破坏殆尽。
但，辛西娅终究还是忍住了。
没有将那种糟糕的心情付诸实践。
这不是第一次感受到，所以她有了经验。
对于她来说，经验是唯一能够自豪的东西。
经验能避免犯下同样的错误。
曾经在枫叶骑士团，她犯下过同样的错误。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受害者才八岁。
满脸雀斑，脏兮兮的像是从泥地里滚出……
辛西娅缓缓转头看向我，表情复杂。
她轻声说：
“你也是，天才到让人讨厌呢……和她一样。
怪不得，你们成为伙伴，成为搭档。
我，永远做不到的。”
她垂下头，看不到表情。
“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询问，这时，爱莎琳娜从远处走来。
看到辛西娅挨揍，她显得非常高兴，连嘴角都流露出笑意。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赢了决斗。
但我知道，她不是一个幸灾乐祸的人。
我不明白她笑容中含义。
“爱莎琳娜，非常抱歉，之前我不该怀疑你。”
遵守承诺，辛西娅低下头谦恭地说出上面的话。
突然收到道歉，爱莎琳娜抿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有，要为之前你在枫叶骑士团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道歉。
我……总之，这是我的责任。”
“没事的，那个我已经忘记了。”
她转过头，我能注意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是感动吗？
不，我清楚感觉到没有那么简单。
而且爱莎琳娜并没有忘记。
“在你的骑士授勋典礼上，我没能过去，真的……对不起！”
骑士授勋？
好熟悉的名词，总感觉在哪里听说过？
啊，我想起来了。
原来辛西娅，就是当初那个为难爱莎琳娜的坏蛋团长（详见第13章）。
“关于这个，风华公主已经补偿过我，请别再介怀。”
辛西娅摇摇头。
“公主是公主，我是我，不能混为一谈。”
她紧咬嘴唇。
“等到了王都，我再找机会为你授勋……”
爱莎琳娜忽然开口打断。
“我不是让你别说了吗？！”
辛西娅面带疑惑抬起头。
“何必这么低声下四？”
她的语气激烈，大胆而直率。
“你可是枫叶骑士团的团长！不应该永远傲气十足吗？”
她说：
“你究竟在期待什么？
你在想自己随随便便说了声抱歉，就把过去统统抹消了吗？
你在想，我会感激涕零的过来，边哭边说‘我原谅你了’，诸如这样的话吗？
我不会原谅你的！辛西娅！我讨厌你！”
不复刚才的刚强。
辛西娅橡根木头一样杵在那儿，承受爱莎琳娜的怒气。
她的怒气还远远没有结束。
就像积蓄到满溢的苦水，一旦决堤，就必须统统倾倒出来才行。
“你凭什么？你是最没资格这么做的人！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瞧不起我，不信任我！
我们是朋友？还是敌人？
你为什么不来参加我的授勋仪式？
为什么煽动那些人欺负我？
就因为我是乡下来的丫头？
就因为我八岁就加入骑士团，抢占你妹妹的名额？
就因为我学什么都比别人快，比别人强，你心生嫉妒？”
辛西娅不无痛苦地垂下头。
“原来你都知道……”
而爱莎琳娜的情绪依然激动。
“我是知道。
我懂你，可是你懂我吗？
你又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从别人口中听到你要来的时候，有多开心吗？
你知道我被你无故怀疑成魔王军密探的时候，又有多悲痛吗？
在你心里我有那么懦弱，那么怕死？
被抓了就要摇白旗投降？凭什么？
就凭你是圣级？就可以这样侮辱我？
我也要晋升圣级了，我自己感受得到，最多三个月我就会晋升！
到时候我会第一个向你发起决斗！
如果还想保住小命的话就趁现在杀了我！
来啊！”
声色俱厉。
连连怒吼之下，她的嗓子沙哑，几乎破音。
我从没见过爱莎琳娜发这么大的火。
在我心目中，她一直是一名温柔、坚强、秉持正义、偶尔有些顽固的女骑士。
我错了。
原来，那只是她的一个侧面。
只向我展示出的侧面。
她是有血有肉的存在。
并不只是像小说里那样，恒定一个性格就永远不变。
会欢笑，会苦闷。
因重逢而欣悦，因离别而惆怅。
结识了值得信赖的伙伴会放声歌唱，受到朋友的背叛会伤心难过。
她是仍在成长的十六岁少女。
我那不成熟的护卫骑士。
我走过去，轻拍她瘦弱的肩膀。
仿佛照进封闭内心的一抹温柔。
再也忍不住的眼泪簌簌流下。
“我恨你！辛西娅，我恨你……”
良久的沉默，只剩下爱莎琳娜的抽泣声在场内回荡。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说。
可忽然又说不下去。
她知道说再多也是无用。
“但，希望你能来王都，公主她……
唉，算了。
你现在，应该也不想看到我，更不想听我说话。”
她转过头对我说：
“那把剑送你了，我会遵守承诺的。”
静静注视了她很久很久，辛西娅才转头离开。
没有人劝阻。
她的背影落寞。
不是作为王都特派员，在法庭上怒叱无能领主的那个她。
不是作为女孩子与我嬉笑打闹的那个她。
不是作为代理团长恪尽职守，用有色眼镜打量每一个人的那个她。
不是作为剑士认真冷酷，逼出我全部潜力的那个她。
这是真实的，脱去伪装，暴露在风雪中的辛西娅。
也正因脱去伪装。
故而……
再没什么特别。
（第一卷上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