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人听得都觉尴尬,为何觉得这一刻他们待在这里好像十分多余呢?
这正事谈得好好的,这忽然一下气氛一下就变就变了,主公啊,他们还在这儿呢不是,您就不能等他们走了再一诉衷肠吗?
担心主公觉得他们碍事,于是一个个抬头的装听不懂,低头的便装透明,就当自己不存在,努力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陈白起如今的想法也很简单,只想谈事业不想谈感情,却因齐王的步步紧迫感到心烦意『乱』,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再重重将一口浊气吐出。
“主公,你若下令,焕仙必从。”
她抬头看着他,睫『毛』月瞳如黑翎笔直而黝亮,目光亦像一汪池水透彻温凉。
齐王神『色』一滞,下颌紧绷。
这双眼睛依旧漂亮而蕤霖,但它里面太干净了,太清明了,一眼到底,他虽倒映在其中,却没有丝毫他想要的东西。
齐王盯着她的眼睛,瞳仁紧缩,眼中有着来不及被掩饰被刺中的痛意。
“陈、焕、仙”
他倏地闭上眼,掩饰着眼中那薄喷而出的猩红血丝,喊完她的名字之后,又似一时舍不得用太严厉的词来叱责,尾语嘎然而止,只剩他压抑的呼吸与起伏不定的喘息。
见他闭目,陈白起忽然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落,一个醒神,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这种依情绪行事讲话的态度,未免有些“侍宠而娇”。
既不接受除了上下属之外的其它关系,那她就该时时谨慎本份,她反省了一下,当即拿出臣下的态度,低头谦逊道:“主公,臣乃齐国大谏,您亲自授封的,您可还记得?”
齐王松开了手,而那缓缓背于身后伸展的五指,在睁开眼那一瞬间又倏地再度攥紧。
这是在拿君与臣的关系遏制他?
他心底冷笑。
“记得。”
见他恢复了平静的声音回答,陈白起拿眼神小心打量他,却一时揣测不定他的态度,但她还是决定将话讲明:“焕仙自当竭尽所能为您、为齐国成就康庄大业,然而焕仙不畏生死,却唯独害怕一事。”
齐王勾起嘴角,斜垂落的睫『毛』阴阴翳翳,他幽幽地问道:“哦,何事?”
她稳住情绪,平静道:“便是主公的不信任。”
齐王闻言抑不住满腔的怨愤,轻笑一声,似自嘲,似讥讽,似两者皆有,他连连点头:“原来在焕仙心中,若不让你去冒险,便是不信任,若担忧你的安危让你留下,便是强权勉强。你这张嘴的确说服得了任何人,正直凛然,又强软兼施,哪怕是一种拂逆,你也可以将它变得义正辞严,孤只能无言应承接受,是否?”
要说齐王鲜少拿这样刻薄之语来与陈白起讲话,虽然在其它人眼中齐王便是一种唯利是图、冷血自私这样的形象,但在她的面前,他总是会小心翼翼地收敛起一副坏脾『性』,他笑,是真心的笑,不狭隘、不阴险,不拿两副心肠待她。
如今他这样的克制不住,便表示他当真是怒了。
陈白起小心肝也不免颤了一下,她垂下眼睑,哗地一下撩袍伏地立即跪下,诚惶诚恐道:“臣不敢。”
其它几人一惊神,少见齐王面盛如此怒意,也齐刷刷地一并跪下。
“主公息怒!”
齐王没有理他们三人,他只冷冷地盯着陈白起的漆黑发顶,她没有抬头,背脊伸直成一条直线,像一根难以折断的钢骨,她也没有为自己申辩与解释,只用一种缄默伏罪的姿态跪在他的面前。
既可恶,又可恨!
以往他很颀赏她在人前的睿智与冷情,待事感『性』却又不失原则『性』的一面,如她的师门一直反对她追随在他这样一个主公身边,沛南山长一直私下对她效忠于他颇有微词他是知晓的,然而她虽一直十分尊敬于师长,却始终不曾妥协犹豫,对于她要坚持的事情,她可以说是固执而顽强的。
以往他也曾暗暗拿自己与沛南山长作比较,得知她坚定不移地选择自己为此暗喜不己,然而当她的一贯冷静、冷清与固执运用到他自己身上时,他方知道被拒绝的一方有多难受。
心脏处遽地一阵钝痛,他心中百味杂阵,既愤怒又痛恨,还有挥之不去的失望与失落。
他能拿她如何,他又该拿她如何?
齐王眼中一片茫然荒凉,带着自我嘲弄。
许久,他一言不发便从她身边经过,待脚步声渐行渐远后,其它几人才慢慢抬头。
前后看了看,见主公已然离去,他们方一副劫后重生地松了一口气,相继站起。
见陈白起还维持着先前的姿态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雕塑,魏腌拢起眉头,上前拉人。
“焕仙,你要跪到何时,主公走了。”因掌下的手臂太过纤细柔弱,魏腌大掌虚拢着,感觉自己都不敢太用力,怕折了她的骨头。
陈白起低着头,由着魏腌的力道缓慢地站了起来。
“你说你,为何定要如此!”苏放拍了拍膝盖,见“陈焕仙”与魏腌两人站在一块儿,便几步上前没好气地道。
陈白起侧过头,表情有些木然平静:“不这样,难不成大家伙一块儿抱着等死?”
苏放一噎。
他说的是这事儿吗?啊,是这个事情吗?!
知道她这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苏放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将事情给挑明了,她与主公的事情嗳,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一旁的袁平倒是没往深处想,只觉得主公与焕仙之间的对话透着古怪跟火『药』味,他皱着眉劝道:“那你可以用委婉的口气跟主公解释啊。”
“如何委婉?”陈白起又转过头看他,那双漆黑垠夜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这讲道理哈,袁平心虚地闪烁着眼睛,他也觉得“陈焕仙”这边的问题不大,合情合理,但是“你、你可以私下与主公好生洽谈解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主公不要面子啊。”
魏腌听到这,探出个头,不觉奇怪地『插』话问道:“俺不懂,为何主公如此反对此事,焕仙为人聪明,俺便信她,她出马定有办法取得敌人的情报。”
其它两人听完同时白了他一眼。
“你懂个屁!”
由于齐王一言不发地离开,陈白起事后便当他默认她前往洛阳当探子此事了。
事不宜迟,一旦有了决定,她当日便提议出发。
临行之前,她特地向齐王辞行,然而齐王却闭门不出。
陈白起目光复杂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在门阶石上静站了一会儿,方道:“主公,焕仙即刻便要出发前往洛阳,特来请辞。”
屋内安静如初。
“不知,主公可有要事要嘱托焕仙?”
许久,屋内依旧没有任何声响,见他打定主意要冷战到底,陈白起唯轻叹一声。
“焕仙告辞。”
她转身,刚步出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咯吱”的开门声。
她脚尖顿时掉头,转过了身,只见齐王敞开门站在那里。
她神『色』适时地流『露』出一抹惊喜。
她站院中,他站门槛下,一明一暗,生生两端,彼此仿佛站成了岸。
终于,他开了口。
“孤在此,静候佳音。”
风吹起他的发丝飘起,锦衣狐裘,他依旧是一张冷脸邪魅,红唇肆扬。
陈白起也笑了。
她双掌交叠,深深一揖。
“定不负重托。”
陈白起连夜带着巨两主仆一块儿骑马离开了苇沙河镇,走得悄无声息,一路沿着黄河中下游奔驰,最终在一条古道亭旁下了马。
她望着小道的尽头,耐心等待,没多久便见一匹快马驰骋而来。
陈白起神『色』一动,快步上前迎接,而巨也牵起两匹马随之跟上。
马停,马上翻下一人,而他背上还扛着一个灰『色』大麻布袋。
麻布袋内装有一个体型不小的活物,正在“呜呜”地叫唤挣扎。
“给。”
来者正是狐砺秀,他将布袋从肩上滑下,直接抛扔给了巨。
巨板正着脸,张臂轻松一接,再将布袋打直放落在了地上。
陈白起讶了一下,立即上前拆开布袋,口中一边问道:“你便是这样一路带过来的?”
这口语虽谈不上指责,但狐砺秀听了却不免有几分委屈,虽面从他那张扑克脸上瞧不太出。
“太吵,会被察觉。”
他的解释永远是这样简洁省略。
陈白起说完便察觉自己这样问不妥,便当即歉意道:“我并非是在抱怨你。”
她只是没想到他会将人打包成这样运送过来。
她手下动作没停,很快就从袋中扒拿出一个人,他口中被塞了布团,讲不出话,手脚也被绑了起来,从布袋中出来时蓬头『乱』发,满脸通红。
估计这不是被气的,便是方才倒挂在背上时脑充血导致的。
果然,将布巾一扯开,便听到他喘着气,破口大骂:“尔等贼子,黑心肝,有你这样绑架人的吗?我”
陈白起第一次陈孛这样不顾形象、气极败坏的样子,不禁发愣,而狐砺秀眸光一暗,越过陈白起抄起她手上攥的那块布巾便再次虎虎地塞进了他的口中。
唔唔陈孛拼命摇头喊叫,却只能发出细微的声音。
陈白起愕然地看向狐砺秀。
而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厉『色』一收,满脸无辜地回看她。
“吵。”
陈白起嘴角抽了一下。
接着,她迅速调整好表情,道:“让你替我将人从齐军中偷出来,这一路辛苦你了。”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瞥开眼,垂视地面:“你有钜子令。”
陈白起哑言,又无奈地笑道:“无论如何,这份情我记住了。”
他没回话。
“我与他谈一谈,接下来我还有要事要办,因此还得劳烦你将人带到安全的地方暂时安置着。”
他点了一下头。
她有些迟疑与请求道:“是否请狐统领待他稍微宽容些。”
狐砺秀顿时脸『色』为难,他颦眉盯着陈白起,仿佛在控诉她。
他一直在骂我,你还让我对他宽容?
陈白起解释道:“他只是暂时不明情况,待我与他讲明白,他便会安静。”
听她如此保证,他半信半疑地颔首。
表示会考虑。
与狐砺秀谈完,陈白起再次将陈孛口中的布巾拔掉,在他没开口之前她先道:“你若喜欢继续被塞住口讲不出话来,你便尽管骂吧。”
果然,陈孛张着嘴,话却一下便被噎了回去。
他现在也不管狐砺秀了,只瞪着陈白起。
“你将我带到这个地方做什么?”
陈白起将布袋拆开,又弯下腰来给他解手上的绳子。
她道:“我有事要去洛阳一趟,不放心你一个在齐军那边,所以便请狐统领将你带了出来。”
“你亦乃齐国之人,落你手上与旁人有何不同?”他哼道。
陈白起又蹲下给他的脚解绑:“你不用拿话试探我,我与旁人并无不同,只是齐军中并非人人与我交心,我若离开无人拘束他们,怕是碰上别有用心之人,你凶多吉少。而你若这般死了,与我并无好处。”
见一个敌方重臣如此纡尊降贵地蹲在地上给他解绑,还有先前她与那绑匪的话,令他着实无法理解她到底对他是个什么态度。
若是单纯利用,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他如今无力反抗,她完全可以不必如此。
“你到底意欲何为?”陈孛发现他对着“陈焕仙”这张脸很难沉得住气。
巨握了握拳头,抬起头,沉声道:“家主,小主子不会害你的。”
陈孛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善,问道:“不害我,那打算害谁,我陈氏还是楚国?”
陈白起难解地看着他,道:“楚国与陈氏根本不值得你付出,你出事至今,陈氏的人可有想方设法来救你?那陈岁深一心只想着他的功名利禄,可是一路带人直奔洛阳,完全不顾你的生死,这样族氏你又何必为他们拼上一条『性』命?”
陈孛阴沉着脸,并没有说话。
他自然知道陈岁深对他是怎样的心思,但这些话他不欲与外人道。
陈白起又道:“这些年来你明明对朝对国用心尽力,却始终在朝中格格不入,你陈氏虽看起来花团锦簇、绿树成荫,但实则你在朝中却是树敌无数,即便有楚沧月执意相护,你在楚国依旧是如履薄冰。”
这其中的原由陈孛或许不明白,但陈白起却是一清二楚。
一切皆是孙鞅党派所为,当初他密谋害死了她,却因顾忌此等腌臜之事被人发现,担心惹来楚王的怀疑,便一直没有正面对陈孛出手,但陈孛始终是“陈娇娘”的亲父,见到他难免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孙鞅怎么可能让他在朝中顺风顺水。
所以这背后的一切皆是他在暗中使的绊子,一面让他的党羽在朝中排斥陷害于他,一面又拉拢陈氏底下的人与陈孛背心,让他腹背受敌,若非如今,他又怎会如此轻易落入他们手中。
陈孛闻言笑了,笑得苍白却又强忍怒意:“你此话何意?你若是想挑拨我与楚国的关系,那便是白费”
“罢了。”陈白起止住他的话,她挥了挥手道:“反正你眼下也是阶下囚了,我也不必与你大费周章地讲道理,即便是违背你的意愿,我也会将你带走的。”
陈孛的脸刹时便黑了。
“你”
陈白起又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究竟打算对你做什么吗?只要你不闹,等我办完洛阳的事,我便摘些洛阳霞坡的踏雪红梅去接你,昼时,你想问什么,我都坦然相告绝不隐瞒。”
陈孛闻言瞠大眼睛看着她,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神『色』呆愣。
他的记忆一下被拉扯回到了好几年前,那时城中祸匪扰『乱』,城外兵戎烽火,娇娇儿非得跟着楚沧月去外边儿打仗,他心中不安又担忧,便哭唧唧地缠着娇娇儿,让她别去。
他记得那日阳光朦胧而和煦,堡内外虽一片冰天雪地,但她对他笑得很温暖。
他不依,哭得梨花带雨,死活不让她去:“娇娇儿啊,会死人的呀,你为何非得往那死人堆里凑,你若喜欢杀人,为父便找人进堡来给你杀,你不要去啊。”
“我不喜欢杀人。”陈娇娘满脸无奈。
“那你喜欢什么?只要是你喜欢的,为父都会给你弄来,只要你别非跟着公子沧月去打仗,嘤嘤嘤”
她气笑道:“我喜欢什么,我只喜欢你不闹。”她忽然又想到什么,便柔声哄道:“你不是喜欢寻欢子的西行别东红梅赋吗?到时候我若在路途中遇上便挖上几棵带回来给你栽种上,如此你便年年都可在堡中雪景赏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