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日。
项鹏飞、姚定邦、柳敬开、曹爽、胡尔巴、忽勒、德日勒、巴力卡、巴亚、穆克西。
人太多火炕坐不下,一堆人围在壁炉旁,边喝茶边讨论后日乌拉大会细节。
壁炉里松木燃烧炽烈,整个房间弥漫着松香。
朱老七很喜欢这种味道,比各种香料混合出来的刺鼻气味不知强过多少。
“计有十四个村屯响应召唤派人参会,七个村屯婉拒。三名萨满八名猎头已先一步赶至,就在寨中。”
“各类赏赐备齐,只等当日朝觐殿下之时颁发。商行几位执事也已赶来,筹备了部分商货以备交易。”
柳敬开将拿过几页文件交给朱常瀛。
“殿下,这是货物清单以及货价,货价分内外两种,两者相差15%。凡入我盟者优先交易,半日后方才允许无关人员进入集市。生产工具以及武器则不对非我盟成员售卖。”
“会场设有税官监察,有违反政令私下与外人交易者,罚银货价五十倍,三次累计则取缔交易资格,驱逐出永宁。”
朱常瀛看过附带条款,微微颔首。
“再加一条,生产工具以及武器,入盟村屯如不经允许转卖非我盟者,禁止交易一年。”
“好!”
朱常瀛转头看向忽勒,“条款要广而告之,确保所有猎头以及萨满清楚明了。不仅要清楚明了,还要签字画押,免得将来哪个说没听懂不明白。”
“殿下,有关牛录各秩俸禄,暂定旗丁每年六元,班长八元,排长十二元,额真三十元,每半年一发放。军功赏赐缴获分配与正规军等同。”
“训练,除每月抽出五日集中整训之外,各村屯依实际情况自行安排。”
“本次与鞑靼战斗有缴获部分盔甲武器,除军功分配之外,还有剩余,殿下可在会上酌情赏赐。”
从项鹏飞手中接过文件,朱常瀛仔细看过。
后世人总以为没有火枪大炮的年代,普通人造反相对容易,似乎普通百姓扛起锄头也能同官军对着干。
大错特错,一支训练稀松的军队杀起百姓来也如同割草。
比如那乃人、乞列迷人,男人打猎都是把好手,不还是被鞑靼人杀的没有反抗能力么。
盔甲防具,适合战斗的刀枪,杀人技巧,战斗配合,所有这些叠加起来所产生的差距令普通人窒息。
冷兵器装备,尤以盔甲为重,大明不禁刀枪弓箭但禁盔甲。
北疆对盔甲更为看重,据说建州有所谓巴牙喇,也即精锐勇士,身披三重甲,内有锁子甲、中有棉甲、外有铁甲,三件铠甲加起来少说也有八十斤重。
这玩意别说弓箭,寻常口径火枪也干不透。
当然,三件铠甲也不是谁都能穿的,普通人穿上站都站不起来,非真正勇士不能够。
朱常瀛曾亲自试穿过,最多战斗十五分钟,然后人就软了。
朱老七当真想见识一下,这所谓的巴牙喇是怎么战斗的。
总之,铠甲极为珍贵,哪怕关键部位垫铁片的棉甲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拥有的。
“德日勒,你可知为何牛录的俸禄比正规军要少很多?”
“臣知道,项将军已经同臣解释过了。”
“那就好,如果你等的族人要拿全饷,就需暂时脱离家庭,参军入伍。我要强调,我对萨哈连乌拉所有人同等看待。”
“你,还有你们,要同所有来人解释清楚,我不希望看到有人因为此事而产生任何误会。”
“罕王的公正同怜悯,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德日勒躬身道,“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如果有谁敢对您不敬,我德日勒第一个不答应!”
巴力卡也跟着急忙表忠心,“我也不答应!”
穆克西倒是淡定,“罕王,建州几次出兵掠夺虎尔哈人口,强迫南迁,如我这般躲避建州的村屯还有很多。冰冻之后,臣就派人回老家那边查探去了,希望能够劝说一些部族向北迁徙。”
“你有这份心意,极好。”
朱常瀛满意点头,“就如我之前所说,只要你们忠心用事,为壮大我萨哈连出力,孤不吝奖赏。要谨记,前有狼后有虎,小部族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在乱世中求生存。”
“比如鞑靼,一向欺辱周边小族,如果任由他们肆意妄为,那就没有好日子可过。”
“明日乌拉大会,我有对鞑靼七大罪要公示黑水两岸,你们听听孤这样说有没有道理。”
说完,朱常瀛示意忽勒宣读。
对鞑子的恨,大抵除了朱老七无人不有。
闻言,屋中为之一静,都把目光看向忽勒。
忽勒站起身,清了清嗓门。
告萨哈连乌拉百族书。
前者鞑靼入寇,使我黑水两岸饱经战争涂炭,百姓流离失所。鞑靼之恶,罄竹难书;百族之苦,笔墨难尽。
今特将鞑靼罪行公之于天下,使萨哈连百姓咸知其罪,勿忘雪耻!
鞑靼有七罪,曰:
无端掠夺之罪。
我等部落世居黑水,守土为生,未犯鞑靼分毫。然其无端兴兵,肆意闯入我境,抢夺财物,使我等多年积蓄毁于一旦,生活陷入绝境,此为第一罪。
屠戮族人之罪。
鞑靼所到之处,刀兵相向,见人便杀,老弱妇孺皆不放过。我族亲人惨遭屠戮,鲜血流淌黑水,魂魄呼号鸣冤,此为第二罪。
强掳人口之罪。
鞑靼将我部落女人强行掳走,使父女分离,夫妻离散。被掳之人或被充为奴仆或者命丧他乡,此恨难消,此为第三罪。
毁村灭寨之罪。
鞑靼纵火焚烧我等村寨,房屋化为灰烬,家园不复存在。使我等被迫流离失所,不知身归何处,此为第四罪。
断我生计之罪。
我之农田牧场被鞑靼肆意践踏,牲畜被抢夺。使我无衣无食,生计断绝,此为第五罪。
毁我尊严之罪。
鞑靼肆意侮辱我族妇人,羞辱我族首领,视我等为牛马牲畜,此恨刻骨铭心,是为第六罪。
羞辱祖灵之罪。
鞑靼焚我祖宗陵寝,毁我神灵供奉,使我无颜面对先祖万灵,此恨绵绵无尽,是为第七罪。
鞑靼罪行难恕,萨哈连共主,朱氏天启,聚百族之力而匡济万民,天命有德,众望所归。
今置兵戈募建勇,各部咸听其令,守土卫国,吊民伐罪。
此乃天命,天地神明鉴之!
文本为汉字,只如何翻译便令以忽勒为首的几名通译大费脑细胞。翻译效果如何,朱老七也不懂,总之意思不差也就可以。
大明官话宣读一遍,通古斯语宣读一遍。
朱常瀛看几位土着头人表情变化,心中大概有了底。
话说这篇檄文一点也没有夸张,鞑靼人入寇大明这样干,在北疆也这样干,总之不干人事。
“骂得好!”巴力卡紧握拳头,目泛凶光,“鞑靼人欺辱我等太甚,早晚要杀入他们的部落,抢光他们的女人牛羊,也让他们尝尝妻离子散断绝生计的痛苦!”
“罕王写的好,写到了咱心坎里,鞑靼人的暴行,我德日勒迟早要还回来!”
朱常瀛微微颔首,“你们能这样想,孤很欣慰。这两日抵达的村屯,有的被鞑靼人祸害过,有的没有,你们要将遭受的苦难说给他们听,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可能深刻理解我们为何要组建军队,从而加入我们。”
散了会,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朱常瀛一个,望着窗外皑皑白雪,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北疆代理人正在逐步培养,原本的部落公有私有混合制会逐步瓦解,有富人但穷人会更多。
封官、赏赐、组建皮货行、推行牛录制、促进联姻,所有这一切只是在加速这个过程,将那些迈入新阶层的家伙们绑定。
感恩不靠谱、友谊不稳定,点燃他们的欲望,而后牢牢控制住他们的利益链,这才是稳定北疆统治的关键。
眼下看,这一步做的还不错。也许是因为竞争对手太弱,鞑靼人自己穷的吃饭困难,建州人同样手段粗暴。
鞑靼人的七宗罪,是他与柳敬开想破头皮拼凑出来的。
这个外部敌人的出现就像一剂肥料注入八字没一撇的萨哈连乌拉体内,但还不够,要把这个敌人放大,要播种仇恨的种子,要让北疆少数部族打小就对鞑靼人厌恶仇视。
能不能做得到?
朱老七认为还是可以的,因为他们确实干了这些事。假以时日,将建州也要加入仇恨序列。
有了外部威胁,那么土着对于瀛州人的防范同敌意自然弱化,为瀛州构建统治转移人口创造有利条件。
为什么敌人一定是鞑靼人?
后世人有一个误解,因为建州最后夺得了天下所以建州就一定是大明的最大外部威胁。
事实并非如此。
虽然相处并不愉快,但女直人好歹认大明为宗主,这一点在老奴建国之前是不争的事实,即便现在老奴表面上也要承认。叶赫就更加不必说,只有依靠大明,否则早晚必被建州吞并。
舍此两部,东北除鞑靼以外也就没有大势力了。
也就是说,只要干翻建州,朱老七就有信心将除鞑靼以外的部族稳住,进而推行移民政策。
打建州很难么?
以建州的人口同战略纵深而言,如果瀛州参战也打成一场持久战,那简直是耻辱!
但鞑靼人,人家压根就没有承认过大明,人家有自己的共主,察哈尔部的林丹汗。
鞑靼人口百万甚至两百万也有可能,而且人口集中,几乎全部控制在几个大部领主手中。
在朱老七看来,这才是大明的最大外患,也是东北移民的最大障碍,没有鞑靼人的阻挠,东北就不是今日这个样子。
对待鞑靼人,朱老七没有成见,但现实的情况就是暂时同鞑靼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只能打,而且要做好长期打的准备。
这就是为何一定要将鞑靼人树立为敌人。
朱老七的最终目的,拉着东北部族同鞑靼人干,干到服气为止。
我大清的满蒙和亲政策,朱老七也不是没有想过,苟利国家,大明宗室娶进来一些舍出去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但这个策略对我大清可以,对我大明来说就不适用。
我大清以少治多,为了压制主体族群拉鞑靼入伙并给予贵族超然特权,不得不说这是维护统治的正确路线。
但大明统治者本身就属于主体族群,娶几个鞑靼女人可以,但能给予鞑靼贵族超然特权么?没有可能。
大明的立国根基就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不可能把鞑子拉进来重新做大明人的主子。
说简单点,大明给不了鞑靼人想要的,蛋糕自己家人还不够分呢。
说恶毒一点,朱老七准备在大漠来一场大规模人口消消乐。
转瞬,时间来到十一月十五日。
伯力寨外,雪橇四十几辆,狗子近千驯鹿马匹数百,来人之多,大大超乎预计。
一时间,整个寨子忙的不可开交,几个商行执事完全忙不过来,不得已只能从军中抽调人手。
对于交易,各村屯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积极性。
对此,柳敬开也大为不解,仔细问之,才知道各村屯不仅要同瀛州人交易,也准备借助本次盛会相互之间交换有无。
这有什么可说的,如果伯力能成为周边交易中心,自然求之不得。
整个上午,朱老七就是个摆设,坐在会客厅壁炉旁,等着人前来拜见。
萨哈连大祭司,胡尔巴无时无刻不在将朱老七神圣化,似说似唱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萨哈连罕王的伟大。
所谓合法性是打出来的不假,但不吹也是不成的。
尤其朱老七这样的外来客,只有借助神才能尽快确立合法性,获得更多人认可。
于是乎就有了礼就有了规矩,来客觐见之前要洗脸净面,整理仪容,要被萨满赐福,进门之后要单膝跪地以示臣服效忠,一问一答几句客套话之后,朱老七就要拿出一些东西来赏赐。
说我不愿意行不行?
可以,在集市外等着吧,等着以更高成本交易瀛州货物,而且未必有,因为伯力的物资供应也十分紧张。
凝聚人力,不动用手段只一味释放善意完全没有用。
畏威不怀德,这是人类的共性。
日中,四方土台上点燃篝火,以胡尔巴为首的九名萨满围着篝火,敲打桦皮鼓,口中念念有词。
改了腔调,以悲愤的语气历数鞑靼人的七大罪状。
唱至高潮,一个后背捆绑木桩的鞑靼战俘被投入篝火,随着他的惨叫终结而完成献祭仪式。
这一刻,天命降临。
朱常瀛在众萨满簇拥下登台,萨哈连罕王之名随着胡尔巴带头高呼,再一次响彻这片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