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流年话并没有说完。
他没有告诉齐敏,他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尽是些蠢货,这里面就包括那时被欺负了还仿佛无关自己,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原平。
明明已经被老师那么喜欢,只要稍微在齐师面前提一嘴,不管欺负原平的是哪家的公子,都必定会被那顽固的老头责罚——哪怕不是因为原平,也会因为他所教导的规矩和道理。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为什么齐云山那家伙会选择原平做自己最后的弟子。
他季流年天赋不比那原平差!
他只是缺一个机会!
可是这个问题终究是没有答案的,如今更是了。
季流年也没想到,他会在若干年后再因东海的一场大劫与原平聚在一起。
而此刻,他终于有了时间去好好观察那个让他记了很久的少年。
他的眉目是江水特有的平淡与些许清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好像也真的学会了很多东西,六院传闻中的三绝技——八极阵,风语咒,花海,他已经成功使出了两技,那么花海呢,这个沉默又倔强的小子有没有学会?
季流年不知道。
他只是知道,原平似乎不是当年的那个原平了,他虽然还是喜欢安静和沉默,可是该说的话他都会说了,该做的事情,他做起来也很自然。
虽然他似乎有叛族之心一样居然在外面募集流民作自己的军队,虽然他的性情有时候让人琢磨不定,但是季流年能够判断出来,原平绝不是那种奸恶之人,奸恶之人又怎么会去在乎百姓的死活呢?
那张桃木面具下的人,不知道多少次蹲在孩子的身前听他说话,不知道多少次,在看到一些惨境时默默地调转马头离开,让自己派人去“交涉”。
说是交涉,也不过是一些简单到季流年都觉得没有意义的帮助罢了。
世道乱了,你救的了谁?
“齐小姐,”
沉默许久后,季流年轻叹一声,“如果说,你选择继续跟在原公子身后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感情,道年跟着他的理由大概就是你,他的师姐。”
“而我,如果原公子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将之称作友情。”
季流年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我的母亲和愿意跟着我来的那些兄弟,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又或许还有你们。我无法对任何人做出任何保证,我能做的,只有行动,齐小姐。”
齐敏想了片刻,最后道,“好。”
她没有再去问紫式诺,因为紫式诺和他们不一样。
她是紫式部最受宠的女儿,又或许是未来紫式部的继承者,她的去留,从来都是由她自己决定的。
即便是受托的原平,这一路上也最多是为她介绍一些美食与好看的风景,有趣的历史故事。
篝火静静地燃烧,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树上的季流年已经歪着身子倒了下去,睡着了。
一直爱呆在齐敏身边的紫式诺还瞪着她那双又大又漂亮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燃烧的篝火,越见坐在她身旁一尺外抱着枪,隐匿在一半暗夜中的神色却很平静。
齐敏和道年已经不知道去哪了,
或许是去找原平了,
或许不是。
……
夜已经很深了。
林中鸟兽的鸣叫也逐渐地寂静了下去。
一条粗壮的树杈上,原平倚靠在那里,看着月亮,慢慢地喝着酒。
他的眼睛有点红,就像是刚刚哭过一样,可是又看不出有什么悲伤在里面。
平静一片仿佛深深的海面。
“簌簌。”
原平听到身后有微弱的声音,扭过头看去的时候,发现齐敏和道年已经坐到了自己身边的树上。
“平。”齐敏看着原平看的月亮道。
“怎么了。”
“六院的月亮是不是比这里要圆?”
“对啊。”原平微笑道,“那里有一座很高的山,我听说要比赵国的无定峰还高,你不知道那边的早晨有多好看。”
齐敏想着那轮月亮该有多好看,在一片深邃又或湛蓝的天穹,“那该有多美啊。”
原平道,“很美。”
道年低头想了想,“可是午桉山的灯笼也很好看啊,那边的云也很美。”
原平道,“天下的美景数不胜数,谁都看不完,看不尽的。”
道年道,“大步行走的,就像巨人追逐着太阳一样的流云,好像火一样蔓延燃烧在半边天空的火烧云,还有粉色的震云,还有被一团厚重的云层包围着的乍泄天光,清泉流响,林叶簌簌,我真喜欢那些日子。”
原平听着道年的话,微微一笑,调侃道,“道年,今天怎么话忽然多起来了。”
道年道,“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很好的,它或许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可是这就是天道,它自有它运行的规律所在,无论是谁,想要违逆它,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原平撑起下巴看向道年,“小道士,我不想和你论道,因为我现在很累。”
道年看着原平,最后似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天下纷争若再起,最后受苦受难的,只有天下的百姓罢了。”
原平静静地看着他,“天下的纷争从没有停止过,道年,你看得清这方世界吗。”
原平立起身,猎猎长风吹过他的鬓发,遮挡住他此刻看起来已经有些憔悴的面容,卷起他身后黑色的衣摆。
“道年,你知道你吃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吗?你知道为什么天下最厉害的武者总是出自大族之中吗?你知道我那些六院的老师们,是为了什么去东海深处,又是为了什么,六院走到如今的地步吗?”
在这个星星稀疏,月光暗淡,唯有悠长的夜风低吼着掠过,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渐渐陷入沉睡的夜晚,原平对着道年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不知道,修道是好事,可是若只是修道便可以修出这个世界真正的道来,道年,你又何必下山呢。”
“我从来不会忘记我少年的爱和恨,我也不会放弃那个少年的爱和恨,那是我作为人,最宝贵的回忆和情感。”
……
这一夜,风很长,很静。
一直守在篝火前的人也终于困了,她打了个哈欠,眼神投向林子的深处,轻叹了声,终于也侧着身子躺下准备睡觉了。
她忽然觉得,
这或许会是一个很安稳的觉,
或许,
她还会做一个很好的梦。
长长的风啊,吹啊吹。
轻轻地吹过季流年平静的面容,吹过紫式诺沉沉的微笑,
吹啊吹,
吹过越见看着手中长枪沉思的眼眸,吹过一只惺忪的蓝宝石一样的眼睛,还有黄色的毛发。
吹到高处,吹到远处,
它看见,一个少女静静地站立在一个高高的树冠之顶仰头望着月亮,在她的身旁,一个少年正侧着身子,上身倚靠在树干上歪着头沉沉入睡。
他的身旁放着一个桃木面具,像是一只静静地观察着什么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