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南城小院里安顿下来,陆才明便又雇佣得一个尤姓厨子照料众人一日三餐。
尤厨子年约四旬,身材高大,生得一副大嗓门热心肠。自称曾在陕西行都司,威虏卫勾军,做的便是伙头军。因为威虏卫被朝廷废弃,方才来到北平城中讨生活,也无妻子儿女,辗转便做了厨子。
只可惜尤厨子虽然姓尤,做菜却不如其名。他做菜尤其少油,每日菜色皆是见不着什么油花。而且此时盐巴并不便宜,所以尤厨子总是舍不得随意“挥霍”调料。他所做吃食饭菜可谓是没滋没味。
张世贤和陆平友自小长在南方,口味本就与北方不同。两人在家更是历来是吃好喝好,对此颇不习惯。所以往往不爱吃尤厨子所做饭食。
只有谢凡因为前世观念,注重健康饮食,觉得饭菜少油少盐甚好。对于尤厨子所做饭菜倒是颇为习惯。
尤厨子难得遇到“知己”,于是对着谢凡这位年轻举人老爷格外照顾。每日来给谢凡送热水,送吃食都格外热情。
一来二去,也和福顺、顾三郎相熟起来。后来又得知顾三郎也是军户出身,更是越发亲近。三人每日里聚在一处,听尤厨子讲述军中往事。
陆家父子与张世贤也不曾闲着。自从来到京城便开始四处走动应酬。早出晚归,今日见个山西商人,明日会个徽州商人。毛料生意,木材生意,连连谈了一笔又一笔生意。
只是可怜谢凡一人,头上悬着“会试”这柄利刃,他不得不在家苦读。其实他自觉会试前景一片漆黑,心中已经有些懈怠了。但是千里迢迢,来都来了,总不能白来一趟。也只好勉力在屋里温书。
因为天气寒冷,取暖主要靠烧炕。谢凡几乎都在炕上读书。一连炕上盘腿看了好几日文章之后,谢凡实在觉得眼花腿疼。下定决心出门走动,活动筋骨。
可是谢凡在北京城里并无熟识之人,外面又天寒地冻。总不能在大街上闲逛。
谢凡左思右想,忽然想起金陵会馆里还有位同乡举人,是在鹿鸣宴上见过的。虽然他神色冷淡,似乎并不好相与。但是临近会试,应当会有更多外地举子来京等待春闱。
便招呼顾三郎与福顺一同去金陵会馆走一遭,撞撞运气。可是福顺嫌弃天气寒冷,又正和尤厨子聊到兴头儿上,不愿出门。谢凡也不勉强,只留福顺看家,带着顾三郎出门去了。
主仆两人来到金陵会馆,果然又来了几位赶考的应天府举人。谢凡连忙上前作揖见礼,与一众同乡举人一一寒暄认识。
此时除去两京国子监、各地府学县学,更多有民间书院学堂。读书人多因着同窗、同学而结识。
可时至今日,谢凡已经一路披荆斩棘成为举人,却甚少和其他读书人交际往来。
其中大半原因是谢凡自认三观与主流不合。言行举止中,他总觉得有种种无形障碍,横亘在自己与周围众人之间。而时下种种休闲娱乐,谢凡也不甚感冒。所以除了家人亲戚,谢凡甚少与外人交往。
除此之外,也是机缘巧合,各种客观条件,造就了谢凡如此孤单处境。
首先便是谢老秀才因为担心谢家独苗苗,宝贝大孙子在外面书院里会结识上狐朋狗友,学会吃喝玩乐,走上他短命鬼父亲的老路。所以便从小把谢凡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只在家中读书启蒙。
后来谢凡年纪渐长,成为童生,取中秀才,顺利成为应天府学生员。本可结识些府学同窗。可惜学政齐大人惫懒,应天府学众位学官亦是不甚理事。谢凡又少去府学点卯,日常只和李宁同行同往。故而谢凡在应天府学也不曾结识什么实在朋友。
此时在金陵会馆见到众多同乡举人,谢凡顿时起了好好与他人结交的心思。
谢凡本科秋闱里是最末一位,并无才名,毫不起眼。但他年纪轻轻,说话客气有礼。此刻身在异地他乡,应天府同乡举子抱团取暖,会馆里众人对着谢凡倒也投桃报李,以礼相待。
因着天气寒冷无处可去,举子们便在会馆中闲坐,三五成群一同说些时事趣闻,文章仕途,倒也相谈甚欢。
只有那位鹿鸣宴上坐谢凡上首的落寞举人,此时此刻依旧冷漠孤僻。旁人饮酒闲谈,他只冷眼旁观。旁人招呼他一道,他也推辞不应。如此这般三番五次,渐渐众人也都不再理睬他了。
虽然自古文人相轻,但在会馆众多举人中,却有一位叫常幸的年轻举人隐隐为其中首脑。
谢凡见这个常举人身量中等,方脸阔鼻,浓眉大眼。相貌算不得英俊,却十分端正。言行举止中也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骄傲。谢凡觉得常举人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此人是谁,有何特别之处。
他便偷偷询问旁边一位王姓举人,这位常举人是何方神圣。
王举人名叫王思汉,年过四旬,生得五短身材,黑脸大胡子。虽然相貌有些粗糙随意,性格却是一众举人中最热情和蔼的。他已参加过三五次春闱,应天府一众老少举人,他几乎个个认识,人人面熟。
王举人一听谢凡此问,顿时一副吃惊神色。
接着小声在谢凡耳边说道:“谢贤弟居然不认得南直隶乡试新科解元?”
谢凡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常幸是解元!难怪自己看着眼熟。鹿鸣宴上这位常解元似乎便是举子队列中为首第一人,与两位正副主考官亦是相谈甚欢。
自从那日看榜得知自己侥幸中举后,谢凡将龙虎榜末尾那句“第一百三十五名,谢凡,应天府溧水县人”看了千遍万遍。
至于榜上其余中式人姓名,谢凡看都不曾多看一眼。连本科解元姓甚名谁都没放在心上。
此后一连几日,谢凡都喜不自胜,沉浸在意外之喜中,晕头转向。旁的事物人情,他皆是不甚留心,一晃而过。
鹿鸣宴上,他一心干饭,坐得又远。上桌里诸位主考与解元、经魁谈笑风生也只远远望了一眼。压根也没在意众人是圆是扁。
接着王举人又说道:“前些年南直隶乡试解元多被苏州府或者徽州府,甚至松江府、常州府士子所得。
咱们应天府许多年才出了这么个解元,又如此年轻,实在是扬眉吐气。
今科春闱,咱们这位常解元,一定是要位列一甲了。说不好还能连中三元呢!”
谢凡听后连连点头,由衷表示同意。
见谢凡听得认真投入,王举人又说了些新科解元的背景资料:常幸是江宁人,出身富户大家,年仅十九岁,擅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俱佳。
除此以外,便是些形容神童的常用词汇,诸如“天赋异禀”、“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七岁成文”、“文曲星下凡”等等。
嫉妒心往往只存在于水平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之间。对于望尘莫及、遥遥领先,实力碾压的大佬,人们往往就只有敬佩之情了。
也许是王举人屡次会试不第,自知水平有限。对于会试已是一颗平常心。说出此番话语时,谢凡观王举人面色,他对常解元,毫无嫉妒,只有敬佩。
虽然与举子士人交往不多,但是谢凡也知道南直隶省解元这一位置,含金量实在是很足。
南直隶省文风盛行,才子众多,所以南直隶乡试可比其他省乡试难多了。换在二十一世纪,就是高考大省,高低是个山东、河南、江苏的水平。
谢凡心里对于这位年轻解元也是由衷敬佩:“这位常解元年纪与我相仿,年纪轻轻便是乡试解元了。
可是我呢,只是一个吊车尾的第一百三十五名。莫名其妙中了举,现在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常解元实力雄厚,自然要冲击连中三元这样的大满贯荣誉。而我只要能会试取中,位列三甲之中,得个同进士出身,就谢天谢地了。
更别说他还家境富裕,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的唯一优势大概,是比常解元更会解二元一次方程式吧。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谢凡自然有意与常解元结交,便在王举人引荐介绍下与解元见礼作揖。常解元也礼貌交换了姓名籍贯,与谢凡相互以兄弟相称。
可惜常解元在会馆中一直众星捧月,实在应接不暇。两人只闲谈了寥寥几句,解元便被旁人请去。因此两人终究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过后几天,谢凡都趁着午后阳光灿烂,出门去金陵会馆与举人士子们聚会闲谈。
会馆内士子云集,自然少不了说些文章学问。
常解元才思敏捷,往往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每每发言,便赢得满堂喝彩。而谢凡本就缺乏急智,文采亦不出众。在这等文人骚客清谈之中,自然就沦为陪衬点缀,负责为他人喝彩鼓掌。
万幸除了谢凡之外,王举人亦是如此,甚至还不如谢凡。他虽然外向热情,熟识众位举人,学问上却实在有些荒疏。好些经义注疏,典故出处,他似乎都不甚明了。
谢凡颇有些诧异,甚至不禁生出些怀疑:“王大哥这举人功名,怕不是买的吧。”
因着这几日两人渐渐相熟,谢凡知道王举人是个开朗豁达之人。便趁着左右无人,打趣了王举人两句。说他若是如此下场春闱,只怕要名落孙山。
偏偏王举人并无半分懊恼,只对谢凡报之微微一笑,其中似有深意。
谢凡顿时变得好奇起来,追问道:“王兄为何不恼,反而笑得如此古怪?”
那王举人见周遭旁人都在听着常解元高谈阔论,气氛正浓。无人注意自己与谢凡两人。
便放低声音说道:“谢兄弟你有所不知。愚兄早知道自己是考不中进士的了。因而学问忘了便忘了,又有什么打紧的。”
谢凡更是好奇起来:“知道自己考不中,那还千里迢迢跑过来北京干嘛?好玩吗?”
于是追问道:“王兄何出此言?”
王举人又是一番看小孩子的表情,提问道:“谢兄弟此次来北京城赶考,是怎么来的?可曾花了银子?”
谢凡老实交代道:“坐船走漕运来的,不曾花银子。”
王举人又问道:“贤弟乘船一路上可曾遇到过麻烦?可曾遇到关卡收税?”
谢凡回答的:“不曾。”
王举人便笑了,说道:“这下,贤弟明白了吗?”
谢凡先是一愣神,接着便恍然大悟,心中盘算起来:“原来如此!我同陆表叔和张世贤一道来了北京城,船上带着丝绸布匹,砂糖和大床,一路上都不曾被收税。他们还到给了我二百两银子。
如果如王举人这般,专借着“奉旨会试”这个名号替漕运商人避税,走这一趟好处只怕还不只二百两。
三年走一趟,一次赚个几百两。简直可以当成一门生意来做了。会试中不中自然无所谓,只要卷子写得不惹麻烦就行。”
王举人见谢凡神色,便知他明白过来。哈哈一笑,又拍了拍谢凡肩膀,就走到别处去了。
这天谢凡从金陵会馆回家之后,有些无心看书。早早躺在床上,只想起王举人那张黝黑且快乐的面庞,顿时有些愣神:
“若是我也屡试不第,是不是也可以和王举人一样,每三年跑一趟漕运赚钱?
我甚至都不用另找门路,只要找陆表叔和张世贤便可以。三年跑一趟,一趟管三年。
再加上地租,吃喝过日子完全够了。什么也不必做,什么也不必操心。简直是前世所理想的生活!”
可翻了个身,谢凡又觉得有些失落:
“我已经重活一世,难道还是只要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吗?
如果我考中进士,哪怕是三甲,外放去偏远地区做县令。也能如祖父所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报不报皇恩无所谓,但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方才不负我重活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