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中正这才回过神来,眼神却依旧停留在乔今安身上。
他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的巧合,也迫不及待的想要印证:“你姓乔?”
话虽然是问句,但带了三分笃定。
这下,轮到了乔今安发僵。
她怔怔的望着对面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绞尽脑汁也没能记起来,从前在哪里见过对方。
乔今安强迫自己镇定,他是云景尧的舅舅,兴许在结婚请帖上看见过她的名字,便记下来了也说不定。
她没必要这样紧张。
乔今安是在这样宽慰自己,又听厉中正问道:“你父亲可是乔明峰?”
她那颗还未安放好的心,此刻彻底被悬挂起来。
乔今安自认父母都是老实人,原来在怀城做点儿小本生意,结识厉中正这样的大人物根本就不可能。
可厉中正却实打实的念出来她父亲的名字,并且脸上隐约有点儿哀切之意。
乔今安困惑不解的看着厉中正:“您认识他?”
一旁的云景尧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眉头不着痕迹的蹙了下,同样望向了厉中正。
看见他脸上悲恸的神色时,云景尧诧异不已。
舅舅在黑白两道都让人闻风丧胆,不仅手段强硬,也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
换句话说,刀头舐血的日子过久了,心比铁块还硬,不管是亲情还是感情,都无法触动分毫。
可他方才看见的是什么?
他视力不差,并不会幻看,真实的瞧见了舅舅眼尾隐隐有丝缕雾气。
尽管疑惑再多,云景尧还是忍下了,没有即刻去问。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厉中正才叹了口气,敛尽面上多余的神色。
他再看乔今安的眼神,已不像先前那般冷然:“你父母在十多年前去世了?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
被勾起伤心事,乔今安情绪不太好,只闷闷的点了下头。
厉中正又是长长的一声哀叹:“明峰是个顶好的人,老天爷偏偏不长眼...”
他话说到这里,余光瞥见乔今安埋着头,脸色不太好看,又止住了后面的话语。
但只听这么句,乔今安已然明了,面前的人与父亲是旧识,关系应当不差。
厉中正叫佣人拿来热毛巾,递给乔今安擦脸,端起茶抿了口,再也尝不出其中滋味儿。
夕阳西下,他抬头望了眼金黄的天际,忽然道了句:“到底你跟我还是有缘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乔今安大抵能够听出其中深意,但不晓得该从何接起。
云景尧看向乔今安:“安安,你去院子里逛一逛?”
乔今安对上他的眸,见他眼中波光流动,起身离开。
她读懂了云景尧的眼神,他是要好好和厉中正谈一番。
云景尧又招手,叫来佣人:“带乔小姐去和小静她们玩。”
佣人应下了,他还是放心不下,对乔今安道:“院子很大,你要是逛腻了,和小静她们开车出去转转也行。”
末了,似又觉得不够严谨,非要补充一句:“但要注意安全,她们三个疯起来没完。”
乔今安真想接一句,不知道是谁没完。
从她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男人话多起来时,也有些婆婆妈妈的?
等乔今安一转身了,厉中正先笑了起来。
云景尧给厉中正掺了茶:“您笑的我不自在。”
“我看你小子,分明就是喜欢的紧,恨不得贴在别人身上,怎么就离了?”厉中正一眼看穿。
云景尧苦笑了下:“也就是扯了结婚证,我这种情况叫离婚。”
“那要是没扯呢?”厉中正起了点兴儿,追问。
云景尧答:“没扯的话,就叫被甩。”
话音落了,厉中正没搭话,只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云景尧瞄了眼,是青花图案。
突的想起来,他这个舅舅并非只会打打杀杀,文人喜爱的东西,也是精通不少。
尤其最爱元代的青花瓷。
从前为了对儿云龙纹象耳瓶还差点丧了命,在怀城秘密疗伤大半年...
怀城?
想到这里,云景尧眯了眯眼,似乎捕捉到了点蛛丝马迹。
厉中正将茶杯搁在桌上,坐端了才看向云景尧:“阿尧,情情爱爱我不懂,但有几句丑话我要说在前头。”
“您是长辈,我是小辈儿,任您如何说我也没有反驳的份儿。”云景尧难得的乖觉。
厉中正心中也清楚,这小子打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他姐和姐夫这些年,没少受气。
但唯有在对他时,这小子才敛了点儿锋芒,没那么多刺儿。要说亲近,又算不上,但该有的尊敬,从来都没少。
这小子心思细腻,早应该看的出来,厉家看上去是他厉中正掌管着,实际上命脉都掐在老太太手中,但尽管如此,还是对他一如既往。
这几年,这小子一路披荆斩棘,风生水起,随时都能将老太太和他手中的权势夺了,却从未干涉半分。
如今这两母子生了嫌隙,他该站在哪边,心中早有定论。
但没曾想,明峰的女儿竟然早就嫁到了云家!如今虽说是离婚了,但看样子,总归还是牵扯到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
不管那两母子如何去斗,他都要保她平安。
想起故人,厉中正心中总像是赌了块石头,不好受。
索性不再去想,收回思绪,叮嘱云景尧:“你要是心中还有她,便好好待她,若是没有,予她安稳的生活。换言之,她心中要是没有你,你也不要强来。”
不过这小子,本是天之骄子,一身傲骨,竟然愿意在人跟前儿伏低做小,大概是强来没有取得实际的成效,换了种新的思路。
云景尧如实说:“舅舅,从前我犯浑,做了许多伤害她的事情,现在正在竭力弥补。”
他爱她护她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再伤她?
况且云家带给她的伤痛太重,恐怕没有一处结痂。
厉中正满意的点了点头:“你要找我商量的事,只要你有十成的把握能成功,我都可以答应下来。”
“舅舅,辛苦了。”云景尧道谢。
他来之前,有想过此番商量的结局,从未想过会如此顺利。
说到底,是有乔今安身份的关系在里头。
厉中正望着乔今安渐行渐远的背影:“从今以后,我就当她是我的女儿!”
“那我的身份要变一变,侄儿哪有女婿香?”云景尧笑说。
厉中正问他:“好不好奇,我和她父亲如何相识?”
“过命之交?”云景尧只能猜到这么点儿。
“你说到了点子上。”厉中正目光逐渐飘远:“那年你还小,应该没什么印象,当时元青花十分流行,嘉士得的拍卖会上,连着三次拍出十多亿的价格,更是让其名噪一时。”
“我素来喜欢收藏,那阵子更是沉迷古玩,家里各色各样的藏品都有,就差一对儿元代的青花瓶。拍卖会上的品相,多数我都看不上,于是每天往怀城飞,那是六朝古都,流落民间的好东西不计其数,我去了就泡在古玩市场,而乔明峰也是个古玩爱好者。”
“虽是在工厂里上班,工资不高,但胜在喜欢钻研,古玩街上的人都叫他‘乔金睛’,有他把关的东西断然错不了。我跟他交谈过几次,他那人实在又没有心眼,是个很可靠的人。我们混熟后,每天相约‘淘宝’。有一次,就碰上了对儿元青花。”
“买家叫价很低,不像是卖真货的架势,他仔细观看过后,告诉我是真东西,我也没犹豫连价也未还就买了下来。谁知道当天我们在回去的路上,就遭几个骑摩托的年轻人,拦了下来,说东西是他们掌柜的卖错了,要我交还。我要加价,对方也不同意,直接要抢。”
价值几亿的东西,怎么会和几十块的假东西混在一起?
卖错了?
云景尧茶杯睇唇的动作一顿,眼神幽暗。
“我不愿意松手,当时身边没带保镖,其中两个混混,竟然拿刀就刺了过来,而乔明峰却在关键时刻,替我挡了一刀。我是惊讶又诧异,他告诉我,好多有钱人买古玩,就是图个乐儿,并不是真的喜欢,而在他眼中,我是真的懂历史的人。”
“事后,他又不顾自己的安危,将我送去了医院,等我伤养好,想要重重的感谢他时,他已经遭遇了车祸,夫妻双亡...我本想把他的一双儿女接过来抚养,但那段时间却被众多仇家追杀,害怕将他们置身于危险中。”
“等安稳之后,却半点也查不到两姐弟的消息了...兜兜转转,原来老天自有安排!”
云景尧眸眼一垂,当年老爷子为了逼乔今安生产,早早将她的消息抹的干干净净,任谁也查不出半点过往。
厉中正眉头紧紧拧起,摇头叹气:“阿尧,我这种在血海中行走的人,从不信因果,但得知消息的那日,我在佛前跪了整整一夜。”
“他去世时不过才三十多岁,当真是好人没好报?”厉中正年轻时,双手可以说是泡在了血罐里,从不把命当回事儿,乔明峰的去世,是他第一次惋惜生命可贵。
厉中正浸到了悲伤的氛围里,一时走不出来,云景尧只静静的喝着茶,没有将他打断。
沉寂了许久,云景尧才道:“安安父母的离世,或许并非偶然。”
“你说什么?”厉中正激动的站了起来,动作过快,茶杯被衣袖拂到了地上。
陶瓷撞击地面的声音,掩盖了两人身后的脚步声。
云景尧想起来一桩往事:“在昨日看来,是属于司机醉酒肇事逃逸,但今日,可能又变味儿了。”
指不定,这是场谋杀。
“啪嗒——”有什么东西掉下,引得云景尧和厉中正双双回头。
乔今安呆呆的站在原地,脚边是四分五裂的手机。
她扎头发的发圈忘在了亭子中,于是便掉头回来拿。
一进来,刚好就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云景尧的那句‘绝非偶然’,就像颗巨型炸弹,在她耳中炸开了惊天的声响。
父母双双遭遇车祸,已是不幸,驾驶证酒后逃逸,是她心中横着的一道坎儿。
凶手多逍遥一日,她便一日不得安宁。
可方才她听到了些什么?
这一切,竟然是有预谋的!她父母何曾得罪过谁?要遭这样的报复?!
云景尧亦是怔在了原处,他本想等尘埃落定,再告诉她事情原委,也害怕她知道商俪真实身份后,误解他。
更不想将她牵扯到这复杂的过程中来,没料到不小心被她听见了...
他抬眼看向乔今安,只见她浑身颤抖不止,几乎要站不稳,随即起身将她揽入怀中。
任谁听了这样的消息,短时间内都没办法消化,他理解她现在的心境,但安慰人属实不在他擅长的领域内,只好默默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乔今安却猛然将他推开:“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
她奋力的嘶吼着,声音里夹着着愤怒和不甘。
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凭什么瞒下来?
转念一想,她心中似乎有了答案,因为凶手和云家,有说不清的关系!
他是在包庇商俪?
“商俪和你是什么关系?”乔今安双目赤红,紧紧盯着云景尧:“她是你们云家的什么人?!”
云景尧头疼欲裂,她一定是误会了。
他狠命的揉了揉太阳穴,迅速将事情在脑袋里过了一遍,理出思绪来。
“安安,你先冷静点,好不好?”他指腹捻过她眼角的晶莹:“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乔今安冷然一笑,眼底尽是悲伤:“你说的话,我还能信吗?”
尽管她不信,还是试着平缓了下心情,比先前稍稍冷静了点,看他能够编出什么样的故事来。
她目光冰凉,带着欺霜赛雪的寒芒,似要将他看穿。
他面色波澜不惊,却能听见胸腔里那颗心,不断下沉的声音。
原来他在她心里,依旧不堪...
一直沉默不语的厉中正,面色几番变化后,忽然开口问道:“肇事逃逸的人是商俪?!”
厉中正眼中划过暗流,只道事情不简单,也觉云景尧方才那番话不无道理。
当年他便觉得古玩市场那茬,实在是蹊跷,但还没来得及细查,就被他姐夫,也就是云老爷子调出处理国外的棘手事。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云景尧喉结滚了滚,良久,才对乔今安吐出几个字:“商俪,是我亲姑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