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栀有些心疼的看着这个低着头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明明是最意气奋发的年纪,却如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一般,没有朝气,只有浑身的暮气,静静的说着那些或许是他自己最心底的痛苦。
郑媛媛红着眼睛说:“可是不是你们愿意出生的啊,不是你们想要做他们家的庶出的孩子的啊。”
宗承平抬起头,心疼的看了郑媛媛一眼,接着说:“对,不是我们愿意的,国公府那样的人家,外人看来高门大户,出门在外坐卧行走看起来就跟一般人不一样,可是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那样的地方,我怎么能够舍得再拉着一个人跟我一起跳进去呢?”
许栀不由得摇了摇头,郑媛媛却是一脸急切的看着宗承平,想要说什么,许栀对她使了个颜色,郑媛媛红着眼咬着嘴唇撇开了头。
许栀问道:“宗公子,规距都是人定的,你没有去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宗承平苦笑一下,说:“这么些年了,您以为我没有试一试吗?我生母早逝,国公府中没什么牵挂了,我原想着,我就这么离开那个地方,离得远远的,哪怕日后我就找个小村子,买几亩地,自己耕种着,娶个村妇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可是不行,我父亲首先知道了我的想法,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日常的行踪,身边的人都会定时的向我的父母详述,为的就是让我们这些人能够不做出有辱门楣之事,郑夫人,想要离开,太难了。”
宗承平没有明说的是,就算是离开,日后被国公府的人寻到了,也会被抓回来处置,因为国公府不会允许这样背叛门庭的人存在,以前不是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都是跟宗承平一样的想法,结果最后呢?就是找个能够隐居的地方,被国公府的人寻回来之后,到最后也是闹的家破人亡,而背叛出门庭的人呢,则是被关在府中的私牢,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大家族有大家族的好处,但是更有它的弊端,着大概是为了让族中的子弟能够不做出背叛家族的事情,管理一个大家族,其实不是很容易,特别是有嫡出庶出这样天生就不对付的人家,更是为了让大家族继续发展,继续蒸蒸日上,会做出一些牺牲。
这个成国公府,不是没有精彩绝艳的庶出的子女,只是因为被压制慢慢的将满身的才学泯灭起来,很多人郁郁而终,宗承平不想像那些人一样,可是却又无能为力,因为他的父亲跟他说的很清楚,府中不会容忍这样的人存在。
许栀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这个京城之中,谁都不清楚,表面的光鲜之下隐藏的是什么样的污秽,可是这又是很多人家多年留下的陋习,许栀心里清楚,不是谁家都能够像永宁侯府那样,在太老夫人的铁血手腕之下,没有给那些污秽留存的空间,而太老夫人,也是被这些陋习伤害过的人,只是因为不想自己的子孙继续经历自己的伤心之事,这才做了恶人,硬是将那些在别人家看来是正常存在的事情从根子上清除。
不想要庶子庶女,只要管好了自己的下半身,总能够不让这些碍着自己眼睛的庶出的子女出生,可是即想要享受,又不想要这些自己造出来的孽碍了家中嫡出的路,只能说,这样的人,实在是让人不齿。
许栀看着脸色痛苦的男子,问他:“这么多年,你们成国公府就没有一个能从家族里面脱离出来的吗?”
宗承平摇了摇头,说:“没有,一个都没有,我曾经听家中人言道,曾经有一位族中庶出的长辈,想要从族中脱离出来,家中祖产不要,硬生生的在祠堂挨了几十板子,最后因为伤势过重,没有银钱医治而亡,在那个家中是熬着,出来也是个死,也就没有人再想着去做这些无用之功了。”
郑媛媛想要说自己不怕跟他一起进那个泥潭,可是又想到这样会让自己的兄嫂脸上蒙羞,郑家现在虽然不是什么侯爵之家,可自己的哥哥也是镇守一方的年轻将领,嫂子更是出身名门,作为家中的姑娘,如果自己非要家给宗承平,这京中一定会有人笑话郑家。
郑媛媛咬着嘴唇,眼里的泪一串一串的掉下来,许栀见了,心里憋了一口气,这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的,从吕州要回京城的时候,自己还跟郑伯源说呢,但凡是媛媛看中的,不拘人家的家世,只要人品好就行,结果呢,她倒是看中了一个出身不是多么好的,这男方家中却是一个泥潭,最重要的是,就是自己跟郑伯源愿意,也不看看人家成国公府愿意还是不愿意呢,现在大皇子三皇子是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了,但是还有几位皇子呢,二皇子成日里带着一帮子所为的文人,今日诗会,明日酒会,为的不就是能够博个博学多才的名声吗?那往日里不显的五皇子六皇子,这会也在蠢蠢欲动,大皇子三皇子那些势力,现在慢慢的开始往这几位皇子的身上倾斜,京中现在局势纷乱,就连一向是审时度势的许侯爷都看不明白一些其中的事情,所以,许栀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帮着宗承平出头的。
许栀劝慰道:“宗公子,事在人为,不管是做什么事情,只要拿住了对方的七寸,就不愁对方不按照你的想法来,把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还愁事情不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吗?”
宗承平有些疑惑的看着许栀,许栀笑了笑,说:“不得人心的规矩都是用来打破的,任何家族,都不会将一项不得人心的规距坚持很多年,宗公子,只要你有心,总会找到一个能够打破这个规距的法子。”
宗承平依旧是摇了摇头,不过这会脸色倒是好看了很多,他说:“今日跟夫人一席话,让宗某心里好受了很多,夫人,能跟贵府姑娘认识,是宗某这么多年遇到的最好的事情,只可惜那个泥潭,总不能拉着一个无辜之人与我一同跳下去,今日一别,还请夫人好好宽慰郑姑娘才是。”、
宗承平起身,对着许栀一揖到地,这是很大的礼了,许栀赶紧站起来回礼,宗承平又看了看郑媛媛,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郑媛媛看着宗承平挺拔的背影,心里难受的紧,捂着嘴呜呜的哭了起来,许栀赶紧扶着她坐下,说:“好了好了,难得这宗公子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还能想着不让你与他一起陷进那个火坑里面,你快些收声,让人听了去不好。”
郑媛媛哭着说:“嫂子,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家人呢?”
许栀叹了口气,说:“人活着都要经受这样那样的痛苦,这宗公子呀,也算是难得的端方君子了,方才该说的我都同他说了,就看他会怎么选择,媛媛,咱们不能替别人决定他们的命运,更不能替他们做选择,人活在世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选择,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那是他们的事情,我们只能旁观的。”
郑媛媛咬着唇,哽咽出声,想一想也是,曾经自己在平西侯府不也是如此吗,身不由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日一日的挨着而已。
宗承平出了竹纸作坊的铺子,上了马车之后,那马夫笑着说:“公子,咱们这是来会客了吗?”
这马夫是宗承平嫡母的人,宗承平出门就要坐这一辆马车,每次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这马夫回去之后都要细细的跟他的嫡母交代,而跟郑媛媛的交往,被马夫见了之后,回去跟他的嫡母说过,嫡母这才起了赶紧给他定下亲事的想法。
宗承平心里厌恶,脸上却是一脸的平静,说:“不是,我只是看到这是一家新开的铺子,咱们家也有卖笔墨纸砚的铺子,京城多了这么一家铺子,总是会对咱们铺子的买卖有影响的。”
马夫听了,没有接着问,脸上却是一脸的不屑,家中庶出的子女过的都挺艰难的,女孩子还好,一副嫁妆嫁出去之后,嫁到那富户中的,会因为要仰仗国公府,而对国公府嫁过来的姑娘有几分的好脸面,而那些被远远的嫁到外地的贫家去的,就只能是跟着夫家在家中艰难度日。
可是家中的庶子呢?想到这里,宗承平不由得想到那些已经被家里长辈做主娶了妻子的庶子们,都是按着家里长辈的意思,娶了他们属意的人,或者是为了巩固那些嫡母们在家里的地位而娶了他们娘家的庶女,或者是为了家中的财政而娶了一些富户们的姑娘,左右都是娶了长辈们让他们娶的,只是为了府中行事方便而已。
成了亲也是不能从这府中脱离出去,而是依旧要为着这个国公府当牛做马,宗承平现在就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就是要一直在那个被自己称为泥潭的地方消磨生命。
可是,就这么过这一辈子自己甘心吗?宗承平不甘心,他不想就这么过一辈子,明明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自己为什么不能出去看看,为什么不能够按着自己的意愿去过自己想要过的日子呢?
宗承平下了马车,去了自己父亲的书房。
宗承平的父亲宗厚照是成国公的三子,成国公有三个儿子,都是嫡出的,当初成国公夫人对于成国公的子嗣看得很重要,但凡是庶出的,一个男孩子都没有,幸好她自己生了三个儿子,这才让成国公后继有人,这里面有多少污糟的事情,宗承平一想就能够明白,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有自己的出生了。
宗厚照现在在礼部当差,正三品的右侍郎,他跟宗承平的嫡母成亲多年,一直没有孩子,正室夫人没有孩子,下面的妾室通房自然是不能有孩子生出来,所以,宗承平作为宗厚照的庶长子,是宗承平三十多岁的时候才有的,也因为如此,宗厚照对于宗承平这个庶出的长子,感情一直挺复杂。
三十多岁才有了儿子,是高兴的事情,只是这个儿子却又不是从正室夫人的肚子里出来的,如果正室夫人一直没有自己的亲生的孩子,那么把这个孩子记在正室夫人的名下,充作嫡子养着,也是美事一件,只可惜,后面正室夫人竟然在将将三十岁的时候,有了自己id亲生的孩子,那么这个庶出的长子,就成为了一个挺尴尬的存在了。
宗厚照这会正在自己的书房里面。
成国公的三个儿子,长子是世子,现在就在家里帮着照料家中一应事务,再有就是一些人情往来,都是长子帮着料理,所以既没有科举,也没有参军,而是一直守在家中,次子走的荫恩,已经做到了正六品的同知,带着全家去了南边的一个州府,现在成国公府在朝廷的话事人就是宗承平的父亲,宗厚照。
因为如此,成国公在前院给宗厚照准备了一个书房,平日里没事就在书房看看公文或者是跟幕僚说说话,听到吓人来说大公子过来了,宗厚照有些奇怪,放下手里的公文让他进来。
宗承平沉默的给宗厚照行了礼,宗厚照看着一表人才,跟自己很像的儿子,说:“你不是去城外的庄子上了吗?那边的事情都做完了吗?”
宗承平应了一声,看宗厚照手边的茶盏里面没有茶水了,提了书房角落泥炉子上面的铜壶给他又冲了一碗,宗厚照心里不由得叹气,这个大儿子,如果能够像小儿子那般,嘴巴甜一些,说不得会更得家中人的喜欢。
宗承平放好了铜壶,坐在宗厚照的对面,说:“父亲,儿子有一事不明,思索几日,不得其法,就过来寻了父亲,想要请了父亲帮着寻一个答案。”
宗厚照听了,很是感兴趣的说:“哦?什么问题?”
宗承平心里一痛,他不知道自己的话说出口之后,跟父亲的关系会怎么样,但是他想趁着这会子心里的那股子气还在,好好的问一问父亲,问一问父亲,为什么都是国公府的子弟,却要被分别对待。
宗承平沉默良久,才慢慢的说:“父亲,儿子也是国公府的子弟,为何却要跟众多庶出的叔伯兄弟们一般,不能从这府中离开,去外面过自己的日子呢?”
宗厚照听了,脸色大变,看了看门口,小声厉喝道:“你又在想什么?家中规距就是如此,你既然是这国公府中的人,自然是要遵守这样的规距的。”
宗承平抬起头,眼眶通红,咬着牙说:“可是你既然生了我,为什么不管我?凭着我一个人在这后院熬着,父亲,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不想继续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我想走,我不想继续这样没有任何意义的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