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鹅毛大雪又开始下起来。
气温再度降了些。
颀王府里那大得有些夸张的书房里,放着火盆。
京城的冬天,不仅冷,而且湿度大。
崔宏颀爱惜这满屋的书画,便僻出了一个角落,随时都放置了火盆。
火盆离字画远远的,既可除湿,又避免过于暖和、干燥。
书房的窗户很大,可以随时通风。
夏天日头烈,窗户便挂上厚厚的窗帘,以免阳光直射。
这些字画都是他的宝贝,下人早已知晓该如何保养,不用他多话。
已是万籁俱寂,崔宏颀却无丝毫困意。
他立在案桌前,提笔描下最后一抹红。
或许,只有作画,才能让他此刻心绪平静。
他放下笔,盖上属于自己的印章。
他的印章并不复杂,只有两个字——“墨缘”。
他放下印章,俯首看着画中的红梅、画中的女子。
他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
眼中是化不开的情绪。
画中,有一片红梅林。
梅林下,一个身着浅湖绿色裙子的女子,正从雪地上拾起一枝红梅,置于鼻尖,轻轻嗅着。
女子双眼微阖,唇角微勾,仿佛陶醉于淡淡的梅香。
可她眉眼间,又分明蕴含着淡淡的惆怅与哀伤。
许多年来,宫中那片梅林,崔宏颀不知画了多少次。
可这次是最满意的。
或许,是因为画中的人儿。
也或许,是因为那首词。
空白处,提着梅雪儿今晚所作的第一首《卜算子·咏梅》。
雪越下越大,夜越来越黑。
夜太黑,却遮不住那眼角不欲人知的泪。
一滴泪,正从他眼角滑落。
他掏出丝巾,轻轻拭去。
然后,他就痴痴地看着案桌上的画作。
眼神开始变得迷离。
王爷在书房待了很久了,一直没动静。
侍卫子宣在外敲了许久的门,无人应答。
子宣着急,便推门而入。
一股寒风挤了进来。
寒气一激,崔宏颀不由打了个喷嚏。
却咳出了血。
鲜红的血,洒落在宣纸上。
子宣吓得赶紧跪下,“属下该死!”
崔宏颀头偏了偏,看着血迹浸入宣纸,嘴角露出一丝笑。
“本王没事,你去歇着吧!”他头也不抬,说完就再次提笔,在几处溅有血迹的地方轻轻勾勒着。
那几朵红梅,似乎格外艳丽。
然后,他重新铺开纸张,再次提笔。
依然是那样的红梅,依然是那个身着浅湖绿色裙子的女子。
不同的是,空白处换成了另外的诗词。
梅雪儿所作的诗词。
梅雪儿回到相府时,已是深夜。
窗外大雪纷飞时,她已抱着枕头入眠。
前半夜睡得还好,可后半夜就不那么安稳了,一直在做梦。
梦中,是满目的红梅,一眼望不到头。
红梅掩映下,有一个小小的竹亭,挂着一个牌匾,上书“陆游”二字。
一个少妇,静静地站在亭中。
那少妇雍容华贵,穿着红色的宫装,裹着雪白的裘皮披风。
她就静静地立在那里,好像是在赏梅,又好像是在等人。
梅雪儿走过去,看着那少妇。
“你终于来了。”少妇看着她笑。
“你,莫非在等我?你是谁?”
少妇淡然一笑,没说话,却走出了竹亭,走到她面前,“我也姓梅。”
“你是,德妃娘娘?”
少妇点点头,伸出手,指着满园的红梅,“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这些红梅花上,都没有雪。”
梅雪儿点点头。
“那是因为,我一直在这儿扫雪。雪一落下,我就替它们清扫干净。”德妃眼中,是无尽的孤独与落寞。
“可是德妃娘娘,红梅花上若无雪,还是红梅么?”
这句话,让德妃身子一颤,她用探究的眼光看向梅雪儿。
她表情很怪异,好像内心在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许久,才说,“你说得对,我竟然忽略了。”
画面突然一转。
梅雪儿看到,德妃躺在梅林中。
唇角,流出殷红的鲜血。淌在白雪上,就像是一朵朵盛放的红梅花。
梅雪儿吓了一大跳,想上前扶她。可她的手轻轻地就穿过了德妃的身体,无法触及她。
她大声呼喊“德妃娘娘”,可德妃听不见。
她痛苦地倒在雪中,浑身痉挛,口中吐着血泡。
一个孩子从梅林深处爬了过来,一边爬,一边哭着喊“母妃、母妃……”
德妃艰难地抬头,手伸向那个孩子。
孩子哭得都要断气了,他腿好像折了,只能爬着前行。
终于,他爬到了德妃身边。
就在德妃捉住他小手那一瞬间,德妃手一滑,永远闭上了眼。
“母妃——”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母妃,您不要睡。好冷,会冻坏的。您快醒过来……”
梅雪儿蓦地惊醒了。
真是见了鬼了,竟然会梦到德妃和崔宏颀,还是德妃临死前那一幕,还是在那个叫“陆游”的地方。
醒来时 ,梅雪儿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
今天,是除夕。
梅雪儿刚醒过来,南星就凑了上来,“小姐,您终于醒了。安小姐等您好久了。”
安小姐?梅雪儿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
“就是昨晚一直吵着要拜您为师的那位小姐。”南星提醒,“礼部安尚书的独生女儿。”
梅雪儿瞬间觉得本就不太清醒的脑壳,更晕了。
“她,找我干什么?”
南星咧嘴一笑,“小姐,您自己不知道么?您昨晚在宫宴上一战成名。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您这大真第一才女的名号了。”
“快,快赶她走,我不见她。”梅雪儿吓得直摆手。
若这个安然真要请教她什么学问,她指不定会立即穿帮。
“小姐,人家天刚亮就来候着了,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还不准我叫醒您,说不想影响您休息。大过年的,您好歹去见一见,才合礼数。”
梅雪儿一想,直接赶走好像是不太礼貌,只得硬着头皮出去。
安然一直坐在霁雪轩的偏厅里等着。
梅雪儿远远便听见她那清脆的声音,“梅大哥不要再劝我了,总之,师傅若不肯收我为徒,我今天就不走了。就在这里过年好了。”
“安小姐,你这又是何苦?”是梅家允的声音,饱含无奈,“舍妹昨日回来便说过,实在是担不得这师傅二字,她……”
“我不管,不管她认不认,反正我就是她徒弟!对了,安大哥你去忙自己的便是,甭管我。我自己在这里等就好。”
梅家允扶了扶额,显然是已经口水都说干了,可就是拿这丫头没一点办法。
梅雪儿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走过去。
正想着怎么拒绝这个像沙漠一样热情的才女,却脑壳又是一阵轰鸣。
因为,那个安然,一看见她,就跑过来。
然后,竟然,“噗通”一声给她跪下了。
啊,这个,大过年的,我也没准备红包啊。
“师傅、师傅……”安然不停地磕着头,不停地叫着“师傅”。
梅雪儿脑壳都大了,总感觉她接下来会说“师傅,求您不要赶我回花果山,那一家三口真的是妖怪……”
梅家允见妹子来了,一副终于解脱的样子,长长舒了口气,说了句“交给你了”,便逃也似地跑了。
梅雪儿去拉安然起来,可她就是不起来,还拍着胸脯保证,“师傅放心,徒儿定不会辱了师傅名声。”
梅雪儿听着她使劲拍胸脯的“咚咚”声,听得眼皮直跳。
听得自己胸脯都一阵阵抽搐着疼。
她顺势瞧了瞧安然的胸膛,寻了许久……
呃,莫非是因为拍多了、拍狠了……
“师傅放心,软绵绵的东西,拍不坏!”安然又“咚”了几声。
梅雪儿:……已经拍坏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