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天牢。
或许这世上只有崔宏颀,即便在肮脏的牢狱中,即便一袭乳白色的锦袍已染了尘垢,可他也能由内而外散发出温润如玉、谪仙般的矜贵气质。
他负手面壁,长身玉立,听到身后铁锁链响起,也未回头,只淡淡问了句:“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许久没有回应,身后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崔宏颀缓缓转过头来,蓦地瞳孔一缩:“你,果真还活着。”
狱卒已知趣地走开,四周空无一人。孟楠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崔宏靖只允了他半个时辰。他知道这还是因为他是梅雪儿的弟弟。
“知道本王为何未派人擒拿你吗?因为本王知道你自己会来。不是相信你,而是本王相信你姐姐。”这是中午崔宏靖看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
孟楠是端着一个小茶台进来的。
“王爷,我知你从不喝酒,只喝茶,所以带了茶来。”牢中没有桌子,他只得将茶放在他睡觉的木板上。
崔宏颀瞥了一眼,没动,“你不懂茶,在这种环境喝茶,是对茶的亵渎。茶也便不是茶了。”
孟楠不知为何一面对崔宏颀,他浑身气质不自觉地又变了,瞳孔都再度变成了以往那种死灰色,浑身上下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就像地狱里出来索人性命的使者。
但他仍清晰地记得,面前这个看似温和之人,不再是自己的主子,而是杀害自己的凶手。
“这是日前京城卖得最火的红茶,是我姐姐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子。王爷不妨尝尝。”他淡淡地说,声音中不带任何情绪。
“你姐姐?”崔宏颀终于有些动容,竟然笑了,“你,说的是谁?”
“梅雪儿!”
孟楠这三个字一出口,犹如一记重重的闷锤,捶打在崔宏颀心上。
他脸色陡地变得苍白,蓦地吐出一口鲜血,他赶紧掏出丝帕拭去。
白色的丝帕上,绣着黑色的红梅。
原来,他竟然,是她弟弟。
崔宏颀眼神有些迷离,又想起梅林中那个湖绿色的小小的身影。
他清晰地记得除夕宫宴那天,在宫中梅林中见到她时的场景——
那天,一片白皑皑中,点缀着一朵朵红,就像笔尖的丹砂滴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再慢慢氤氲开来。
那一株株苍劲古朴的红梅,枯瘦清癯的枝条,让这寒冷的冬日,多了几许凛冽与倔强。
雪花,从天上飘飘悠悠地落下来,一片又一片地,轻柔地叠在这些红色上,又透出些许傲然的清丽与秀美。
那个身着湖绿色裙子的女子,正独自贪婪地沉浸在幽幽的清香中,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这片梅林和她一个人,又好似与这天地间的冰雪,融为了一体。
她长得很美,眉眼间的小表情,像极了他的母妃。
这并非他第一次认识她,却是第一次看到她便让他想起自己倒在梅林下的母妃。
那一刻,他甚至有种错觉,仿佛面前的女子,就是他的母妃。
看到她在梅林下,他便想起母妃倒在这片梅林里的样子。
母妃嘴角流着血,他拖着受伤的腿,想去抓母妃的手,可怎么也抓不住。
他想让母妃不要在雪地睡觉,会受凉,可母妃还是在他面前睡去了,再也没醒来。
从此,每每看到梅雪儿,想起梅雪儿,他就会失心疯似的,将她当成自己的母妃。
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包括他自己,他要竭尽所能保护好她。
待他称帝后,他要力排众议册封梅雪儿为皇太后。
如此,每日下朝后,他便能像小时那样,蹲坐在地上,将头枕在母妃腿上,任母妃温软的手抚摸他的头,一边给他哼唱歌谣。
对梅雪儿,他没有丝毫想要亵渎她的意思,他只想保护她,只将她当成自己的娘亲。
哪怕身陷囹圄,他每天仍在牢中想象那一幕。
梅雪儿和德妃,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早已在他心底,融为了一个人。
崔宏颀目光再次落在那杯红得似乎能滴出血来的茶上,是啊,只有母妃,能酿出这般美妙的红茶。
他不自觉地端起一杯,一饮而尽。
茶还是以前他喝过的茶,味道却不一样了。
有些苦。
饮罢,他歪着头看向孟楠,“你,长得并不像她。”
“那是因为我出生时,脸被划伤了。其实,我们是孪生姐弟。”孟楠生平第一次直视崔宏颀的眼眸,“王爷,我今日来,是想寻求一个答案。”
“你问。”
“当初,为何收留我?”
崔宏颀嘴角泛起一丝笑,“那时本王还小,收留你是母妃的意思。当时你在人牙子手中,护卫说你虽年幼,但仅凭身形便知是练武奇才。母妃便想从小培养你,将来能保护本王。”
孟楠沉默许久:“我与王爷从小一起长大,王爷能否告诉我,这么多年,你对我可曾有一丝主仆情分?”
崔宏颀避开他的眼神,不语。
孟楠继续问:“王爷将那把匕首插入我胸口时,可曾有半分怜悯,或者迟疑?”
崔宏颀转过身上,看着屋顶那只在蛛网中拼命挣扎的虫子,嘴里冷冰冰吐出两个字——“从未!”
一丝痛苦与自嘲之色,在孟楠那双死灰色的双眸间一闪而过。
然后,他就笑了,“好,谢谢王爷告诉我这些。”
说罢,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是要将那些不堪的过往,全部吐出来。
然后,他头也不回走出牢房。
直到过道中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崔宏颀才缓缓回过头来,看向那过道的尽头。
他也没什么表情,就立在那儿,像天界下凡的神只般立在牢中,一直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