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十七醒来时,天尚未亮。
除了尾济躺在马车里,其他人围绕火堆睡得正酣。
他惊觉自己头枕在伊萨腿上,慌忙坐起,一抬脸瞧见伊萨痛苦的表情。
他眼角沁出泪水,紧咬着牙。
“昊君兄?”
他拍了拍伊萨的脸颊。
伊萨艰难地挣脱梦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至清醒。
“你做噩梦了?”
兰十七用手指擦掉他眼眶下的泪水。
伊萨没有回答,张开双臂抱住他。
“没事,没事。那只是梦。”
兰十七轻拍他的后背。
两人的声音吵醒了旁边的人。
沉舟稍睁了下眼,低下头继续休息。
邵乐楼翻身坐起,直愣愣注视这两个人。
白天出发后,他异乎寻常地沉默。
一行人沿山道走了一段距离后,来到一处谷口。
“过了这个谷口,往前是个岔路。直走是通往山下的方向,往右拐,是你们想去的黾镇。”
邵乐楼比他们更熟悉玉碗山,策马在前作为向导。
“他说的话可信吗?”
伊萨问沉舟。
沉舟摸出靳月夔给他们的地图,对比后点了点头。
“你不信我?”
邵乐楼调转马身,走到驾驶马车的伊萨跟前。
“不信,所以才问。”
伊萨毫不掩饰他的戒心。
邵乐楼不快地朝他点点头,指了指紧挨车厢的兰十七。
“为什么你信他?”
“他不像你,总是处心积虑害人。”
“他比我更懂算计。害你,你也察觉不了。”
他对兰十七心存芥蒂,拓食人反而像是松了口气。
“我乐意被他算计。”
伊萨说了个让邵乐楼不服的答案。
“吃花生糖吗?”
苏公子从车窗探出头,跟兰十七分享他的点心。
邵乐楼松开缰绳,向后一仰,抢在兰十七伸手前,拿走了那块花生糖。
“你干嘛老跟小孩子一样?”
兰十七瞪了他一眼。
邵乐楼鼓着腮帮子嚼糖,骑到最后,观察这行人。
穿过谷口来到岔路口时,苏公子钻出车厢,坐到了伊萨身旁。
“怎么了?”
“有熟悉的味道。”
尾济摸了摸鼻子。
“能否有收获?”
沉舟勒住了马,询问他的意见。
尾济的表情看来不太平常。
“不好说。交杂着两股味道。”
虢公子炼制魂药时用到了九头繇的触手。
那些脱离九头繇首级的小蛇,与在甄映雪体内筑巢的家伙不一样。
强作比较的话,虢公子所用的蛇称得上人畜无害。
“虢公子用的蛇,充其量像是脱落的头发,无法再根据首级的意志活动。”
“人的头发可不长嘴。”
伊萨回想起那堆妃红色的怪玩意儿如何吞没了甄小姐,揉了下眉心。
“你说交杂着两股味道,难道除了那些怪物,有其他东西?”
沉舟颇在意尾济的说法。
尾济静思了片刻。
“我们此前所见的,顶多是一些碎片。”
不管是甄映雪自食其果种在体内的九头繇,或是阿宁用来控制山匪的种子,皆不是完整的蛇首。
“阿宁与虢公子相同,把九头繇的首级分开,用来控制他人。”
这两人一个出身水氏,一个出自皇族,清楚自己手里握有的是什么。
“甄小姐应当遵照他们的做法,可惜她忙中出错,害了自己。给她混乱源头的人,大概预料她难免失手,给了她一个不完整的玩意儿。”
“我不懂你的意思。那怪物不完整?”
甄小姐体内的九头繇有自己的意识,甚至能与人对话。
伊萨以为它只是孱弱而已,没想到尾济说它不完整。
“那东西完整的状态下不亚于神明……嗯,应该说它就是神明。”
太古时能够重创神只,甚至于……
“它与神明一样乃是先天所化,不同之处在于它诞生自秽乱之气,不要小瞧它。甄小姐的那只失去了大部分内丹,是半成品。真正的那东西绝不只能吞噬一两个人而已。”
沉舟理解尾济的意思,毕竟他在宫里亲手斩落过一个吞掉守城神只的怪物。
“你说有两股气,莫非说……”
伊萨心中生出一股不祥。
“有两种不同的‘它’。”
尾济肯定了他的猜想。
*
“你不能与我们一起去。”
一行人在岔路口拦住了邵乐楼。
他们此前在谷口的交谈,邵乐楼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神明,什么秽乱之气。别吓唬人。那地方有琥珂遗民前去拜祭过。哪里有你们说得那么可怕?”
这些人多半是打算甩掉他,故弄玄虚。
“你们是不是藏了什么秘密,害怕我发现?”
“就算是,也与你无关。你非跟着我们干什么?”
兰十七赶苍蝇似的挥手。
“我那是……”
他说不出口。
他离开官寮回到空落落的住所,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跳出兰十七喂他稀饭的画面。
几个人轮流喂过他食物,兰十七最有耐心。
其他人掐住他的下巴,往他嘴里一灌了事。
兰十七一勺一勺地喂他。
因此与兰十七相关的记忆最多。
他不愿吃饭时与兰十七眼对眼。
视线无处可放,不得不盯着他的脖颈。
黑巾遮住了他的脸,他的脖子露在外面。
最初一段时候,邵乐楼老幻想一脚踢开碗咬断他的咽喉。
渐渐地,他的幻想多了许多其他场景。
他想过如何用他在青楼学到的伎俩,令这个老找他麻烦的人屈服、哀求,甚至与那些女人一样迷恋他。
明明他讨厌接客,尤其是男人。
过去谁碰了他一根指头,他私底下得恶心好几天,更别说幻想与人有肌肤之亲。
大概是报复心切,大概是他好长一段时间没碰任何人了,乃至于把往昔的经历与眼前的现实混在了一起。
白日梦越是光影瑰丽,他清醒后越觉得荒唐,由是也更加讨厌兰十七。
现在同样。
离开了官寮,他浑身不自在。
人一旦养成了习惯,戛然而止难免不适。
他只是出于习惯,与这群人一起行动罢了。
他不喜欢任何人,尤其讨厌兰十七。
他清楚自己。
“色鬼。”
邵乐楼止不住浮想联翩的时候,苏公子指了指他,告诉兰十七。
“你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你小子果然心存非分之想。”
伊萨举起手里的马鞭。
“不要胡说!”
邵乐楼涨红了脸,一夹马腹冲上了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