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么?”
积羽往前倾了倾身子,双掌合抱于膝上。
“作为国君之子,哪儿有什么真正的家事?家事即是国事,亦是天下事。皇妹性情刚烈,邵将军若与皇妹不和,难免乱及朝纲。我也是无奈啊。”
“听皇子所言,杨李公主与其他臣子暗通款曲。邵将军时刻有被取代的可能?”
笑容从积羽脸上消失。
这不难猜,心存猜忌的夫妻最爱干的事是骑驴找马。
开包子铺的杨李氏也非清闲之人。
她时不时在包子铺与过往路人眉来眼去。
她与陈姐不同之处在于,陈姐把老实本分当作名声,她把有人搭茬儿当成本事。
梦境呈现的情形与某段记忆太过相似,仙桃起先以为它源自另一个人另一段经历。
而今看来,这梦非她心象所生,与她没多大关系。
两者的相似,源于数十年来一成不变的世情。
那个人也好,邵乐楼也好,不得不依附女人的罗裙,方能获得崭露头角的机会。
犹如沉重锅盖一样盖死底层庶民所有晋升空间的森严阶级,不亚于那些硬套上女人脖颈的枷锁。
芸芸众生你钳着我,我钳着你,巴望踩死别人独占羹汤,却不想锅里的肉非出自己手,杀鸡取卵过河拆桥,能维持几时?
世上种种愚昧,嫉贤妒能是仙桃最不懂的。
“皇子与公主目地不同,不过同样抱着担忧。你担心邵将军倒戈太子,不愿助其在朝中进一步拓展权势吧?”
这是积羽皇子与杨李公主小小的分歧。
他监视邵乐楼不是为了防止妹夫背着妹妹金屋藏娇。
他巴不得邵将军做出触怒公主心意的行为,好让两人彻底断了往来。
他不信任这位妹夫。
“皇子不像国君那般看好邵将军,仍然与他一起攻打兰国……”
仙桃摸着下巴仰起脸。
兰国再怎么不堪一击,国战也不是儿戏。
两名主帅彼此心怀鬼胎,万一阵前内讧,于国于家于自己,皆非吉事。
积羽甘冒风险跟随邵将军出战兰国……只能是抱了其他目地。
也许……他监视的是他真正在意的目标。
“兰国公四处求访不死药,一度沦为笑柄。这件事没有在世间广泛流传,偏偏皇子熟谙那段传说……此番皇子来访,莫非是为了窥探传说真伪?”
活得苦不堪言的人,恨不能及早结束性命。
看透世事无欲无求者,无所谓长生。
最爱追求长生不老的,是野心勃勃,无法割舍贪念之辈。
“女公子从何得知……我了解不死药的传闻?”
积羽面上挂着僵硬的笑意。
“你……思考那么多,没考虑过自己的下场吗?”
他抖抖衣袖站起身。
“近来街上百姓时不时传一句话:重要的不是你父亲是谁,重要的是你是谁。”
裹在黑衣里的女子似乎浑然不觉即将降临的死神。
“窃以为此言差矣。重要的既不是一个人的父亲是谁,也不是他自己是谁,而是他做过什么。”
无耻之人比世人更加清楚自己的无耻,因此苦心掩藏。
可惜哪怕逃避全世界的评价,人依然时时刻刻活在自己对自己的评价中。
那较之他人的评论更加全面,更加客观,更加一针见血,绕梁不绝。
做贼心虚者,草木皆兵。
安抚自己都做不到的人,谈何安抚苍生?
自己都迷茫的人,如何指引天下?
“皇子敢向国主坦诚自己的目地吗?广施仁政的竹国国主会将皇子的作为告知天下吗?”
“父皇……”
积羽笑眯眯地走向她。
“不必知道无谓的琐事。”
*
邵乐楼心急如焚,一路策马狂奔。
“绕东路,由山中小径往东走,截断敌军退路。”
山林中小道纵横,竹国士兵追着兰国残军的踪影,往西侧奔。
将军吩咐他们撇下近在眼前的敌人,绕到其他方向,这些人一个个面面相觑。
“不服者军法处置!”
大家拗不过他,只能遵命行事。
邵乐楼知道那群人怎么走。
他们打算利用山中复杂的地形捉迷藏,耗到太阳西沉。
他怎么可能乖乖顺了这些人心意?
竹国部队出现在了兰国人的前方,打了后者一个措手不及。
邵乐楼率先放箭射倒了隐藏在士兵间的兰国将领。
他从来没有练习过弓马,没有练习过刀剑。
尽管如此,在梦里他精通战场内一切兵刃。
这个梦改变了他,同样能改变兰十七。
那个家伙有没有乖乖逃去温泉殿?
积羽找到她了吗?
邵乐楼边想,边挥舞手中宝剑,任鲜血淋遍全身。
血腥味儿是不是难闻,他不再在意了。
一具接一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在山林间倒下。
“将军恕罪,末将来迟!”
其他将领率领人马,陆陆续续赶到。
“沿这条道路一直往东。前方有一处谷地,那里是他们的老巢。进去前记得查探清楚,别中了埋伏。他们有弩兵。”
邵乐楼匆匆交待完自己知道的一切,翻身上马往回狂奔。
他们驻扎的地方在兰国国都南郊,这群贼匪藏匿在都城以北,待他一路策马抵达军营,日头已经偏西了。
“皇子呢?”
军营中央黑烟袅袅,风夹着烟尘,气味呛人。
留在营内的士兵,一部分正在清理着火的地方,其余人整队完毕,或出营支援,或据守大营。
人人如惊弓之鸟。
黑压压的人群间没积羽皇子的身影。
皇子从来不指挥实际作战,这一次大家也不以为奇怪。
邵乐楼跳下马,抓起一名兵卒的衣领。
“皇子有没有去温泉殿?”
“没、没有……”
那名士兵清楚皇子去向,知道要出事儿。
“皇子、皇子去……大帐找将军您了。”
邵乐楼丢下他,往营帐走。
那任性的家伙千万听他一次劝,别傻傻地留在原地。
“邵、邵将军?”
积羽的侍卫官站在帐门口,看见邵乐楼时惊慌失措。
邵乐楼的心霎时停了一拍。
他吸了口气,挑起帘帐,一眼瞧见地上的黑色长巾。
这块布邵乐楼再熟悉不过。
那是仙桃用来蒙脸的黑巾。
帐内传来轻微的“吱呀”声。
他抬起头,看到了跳跃的烛光。
床前的屏风上映出一轮人影。
邵乐楼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