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断了与她的姻缘?”
伊萨站在山谷间,一个人自言自语。
他不信自己会选择另一个女人。
那个躲在黑暗中的影子既然注视了一切,一定有办法阻止事情变成这样。
他什么也没干。
说到底,这是他的选择。
“为什么?”
现如今哪怕是个凡人,也比他更加接近她。
这是那位海神所期待的未来吗?
没人回答他。
翎儿、沉舟以及华京来的樗里公子全见过那个人,他唯独不出现在伊萨眼前。
伊萨走到石潭边,借助水面的倒影照见自己。
“你告诉那些人怎么做,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问水面的影子。
可惜那是他自己,回答不了他。
“我所知的大海并非总是风平浪静。”
洞口传来尾济的声音。
“它若有心波涛起伏,顷刻间能把这个世界夷为平地。”
“所以我只能无欲无求,等待他人记起自己?”
伊萨不指望从一个孩童嘴里得到答案。
这是愤懑之语。
“是你选择了无欲无求,世人因此有了容身之地。”
伊萨苦笑一声。
“在你父亲这样的人眼里,我或许相当愚昧。”
“不知自己因他人的愚昧而活着,那才是真正的愚昧。”
尾济拍了拍地肩膀。
“我不知道另一个你为什么撒手不管。不过见证过母亲的命运,你仍然希望以承诺束缚她吗?”
伊萨垂下眼帘。
经历了那么多,她真的愿意继续留在他身边吗?
倘若不是发自真心,以天道相约束又能怎样?
也许另一个他,抛开一切,回到起始,是期待她真正遵照自己心意选择未来,而非受迫于形势,做出违心的决定。
“凡人的婚姻遵循法理,是为了自己的欲望承担相应的责任。神明遵循天道,不外如是。”
不同的是阴阳之气的分合,所生的变化更大更广。
“天道并非口头约定,由谁定立的死硬规则,而是无法改变的自然法则。一旦违背,必定造成天灾。凡人制定的法理有漏洞,天道却无懈可击。谁也跑不了。”
因此,神明间的结盟更需慎重。
他们承诺的“永生永世”,不是为了渲染气氛而用的夸张之语,是真正的生生世世。
有违承诺,势必生灵涂炭。
灾祸终会绵延全宇。
覆巢之下无完卵。
以神明漫长的寿命,早晚品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坦白说,我不希望母亲选择你。”
尾济踱到水边。
他看不清自己的倒影,只能看到亮晃晃一片。
“大哥应该与我一样。”
那个人所受的煎熬更甚于他。
“她非要选一个人共度余生的话,沉舟是更好的选择。”
伊萨因尾济的话一阵心痛。
“但……”
尾济的话没完。
“那是我们的希望。与谁在一起符合心意,只有她自己清楚。我们不会像父亲,利用外人胁迫她。”
她为别人牺牲够多了。
何况这么做的人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愚蠢。
“再说,她不再是她。你也不再是你。”
*
伊萨离开后,洞内的气氛一下冷却。
尾济追出去后,邵乐楼也无心说笑,在兰十七身旁安静地坐了下来。
“比起梦,先说说你的问题吧。”
尾济走远后,沉舟咳嗽了一声。
“我没什么问题。”
“我不是傻子。”
兰十七打算继续敷衍,沉舟直接点穿了他。
“成天以布巾遮脸,又格外关心不死药,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邵乐楼瞪大了眼睛,往后缩了缩。
他细小的举动,落在沉舟眼里。
“你告诉了他?”
这句问话外人听来语气平淡,在亏心的人耳里,是有力的谴责。
“我……”
“说不定太不信任我们。”
兰十七难得记起了靳月夔的话。
“我……不是有意隐瞒。”
他吐了口气,解开了蒙脸的黑巾。
沉舟以为自己不管看见什么也不会太过惊讶,哪知瞧见他面巾下半张脸时半天说不出话。
露出面巾的部分皮肉完好,面巾挡住的半张脸则大半是骷髅。
“怎……怎么……”
伊萨不是见过兰十七的长相?
不仅是他,西门的荷官与包子铺的老板也知道兰十七长什么样。
兰十七竖起手指,念了几句祝文。
面上的皮肉如流水一样活动起来,覆盖上白骨,直至与普通人看不出差别。
“我爬上天波池畔时尚未如此,一次昏倒在街头,醒来时露出了骨头。后来骨头越露越多。”
一旦身体疲惫无力,脸上的空洞立即跟着扩大。
他无法跟其他人住在一起,只能一个人租下一大片空置的官寮,距离琥珂城热闹地方远远的。
知道太傅炼制魂药是为治疗女儿的病后,他再怎么良心过不去,也不得不进行尝试。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什么时候彻底化作骷髅架子。
也不知道化作骷髅架子后,会引发什么变化。
他变了,不再是逃出皇宫无忧无虑的少女。
水悦秋的魂散尽后,他不光变成了陌生的男人,而且身体无法正常维持。
这些是他回归自由的代价。
“万不得已,能用祝术填补。平时用布遮起来更加方便。”
兰十七把布盖回脸上。
与邵乐楼交手时,邵乐楼的拳法打断了他体内祝力流动,差点露了馅儿。
幸好那拳波及范围不广,邵乐楼没有打中他的脸。
“传说不死药不光能起死回生,而且能起死人,肉白骨。说不定能治……”
兰十七话至一半,沉舟攥住了他的手。
他起先张开双臂,犹豫一瞬后,仅仅握住了兰十七的手。
“你没必要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事。”
他说了与伊萨相同的话。
但沉舟与伊萨有些不同。
“人该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后果,需要承受这些的人不是你。”
“可是我……”
兰十七不希望他们知道他变成了这样。
不是因为害怕他们责怪,或者讨厌自己。
他宁可他们只记得那个成天欢蹦乱跳的小丫头。
“能治好的。”
尾济不知不觉走了回来。
他老样子慢悠悠地走到兰十七身侧,摸了摸他的头顶。
“神明不像凡人以为的那般无所不能,不过神明也不是只知道接受凡人供奉的酒囊饭袋。”
他回到原先所坐的青石上,等待与他一起听见后半段话的伊萨进洞。
“有人做了所有人以为不可能做到的壮举,这些小事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