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人一动不动,保持着略微僵硬的姿势漂浮着,没有任何反应,苍白得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瓷器。
林曼华微微转头,看向下一个培养舱。
他踱步过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张与方才一模一样的脸。
再往后些,甚至更深处……在这里摆着的所有“人”,全都拥有同一张脸。
只不过越靠前的越像人类,越靠后的,身上的漆黑纹路越多,甚至还有虫肢从身体里撕裂而出。
林曼华再次回到第一个培养舱前,抬头仰望着她。
“真的很像。”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安静仰起的脸上挂着有些出神的恍惚神色,唇边还带着一贯的浅浅笑意。
“可是……又不太像。”
他微微歪了歪头,仔细地打量着少年的面容,指尖隔着玻璃碰上她的眉眼,又点点她的嘴角。
“小家伙跟养母待久了,神态间多多少少都有着她的影子。尤其是眯着眼睛笑起来的时候……”
青年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抿着唇轻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温和的眸光在眼前这苍白人形的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就被他一点点地收敛,再看向她的时候只剩下被习惯性笑意包裹起来的平静和淡漠。
他收回了手,后退一步,最后端详了一眼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脸,随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意料之外的小插曲没有过多影响林曼华的心绪,自从来到实验室之后,他已经越来越分得清真实与虚假,他不愿意再为虚假的东西耽误真正该做的事。
林曼华继续向前,周围已经没有其他研究人员了,这里在整个隐藏实验室的最深处,走廊尽头是一扇关着的门。
就像之前那样,林曼华在门边的仪器上点了几下,眼前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他走进去,顺手带上了门,目光扫过室内的陈设。
利维上次带他来过之后,就把这里的日常事务交给了他,他最近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待一阵子,只不过之前他都在外面的几个办公室转,今天才第一次来到了最里面的这个。
这里应该就是利维一直在用的专属办公室了,里面的东西不多,摆设很简洁,最显眼的大概就是靠墙的一面柜子和巨大的办公桌。
林曼华环顾一周,熟练地上前打开了桌子上的光脑,开始处理今天需要完成的事项。
作为千手佛的首领,相比于同样挂着首领名头的弟弟妹妹,利维作为大哥管理着更多事务,在三兄妹之间各自辗转过一段时间的林曼华很清楚这一点。
况且,除了千手佛之外,达因实验室实际上也是由他在管理。
虽然他不参与科研项目,这些事情都有专业的人员来负责,但是在这种隐藏实验室里有一个专用的办公室、除了研究之外甚至某些专业性不高的事项都需要他点头的利维,显然就是实验室的实际管理者。
福利院那边就只是明面上的一个幌子罢了,那里几乎什么都没有,重要的资料都在这个层层加密的办公室里——这里放着的东西可以说是千手佛和达因实验室两个组织的最高机密。
林曼华轻车熟路地将待办事项一一清理,等到全部完成之后,他舒展了一下身体,看向光脑上的时间显示。
还早,还有时间。
他思忖片刻,目光忽然移向旁边的柜子,柜门上嵌着的玻璃后可以看见一堆堆堆叠的纸质资料。
利维有保存纸质资料的习惯,似乎是因为光脑曾经被入侵过,为了避免数据反而成为他人便利的后门,他会把有些东西用实体存储起来。
这样的话……先找检索更方便的光脑,光脑如果没有的话就肯定是在纸质资料里。
作为两个组织资料的总存储地,这里的信息量庞大到很多人根本无法想象。好在林曼华已经取得了进入这里的许可,接下来只要小心一些,一点一点地找就好了。
他还有时间。
林曼华心念一转做了决定,随即又在光脑前坐了下来,专注地望着光脑开始操作。
他想找到有关林阮的资料。当年他找了那么久,却根本没有找到林阮的尸体,也就无从谈起为什么林阮会死在那样一场其实打得并不算艰难的战役里。
原本倒可以算得上是背水一战,人类方兵力不足,虫族却数量众多来势汹汹,即便是有林阮,也没人看好这场战役。
可是林阮明明撑到援军来了,为什么到最后却尸骨无存?
他花了几年的时间才追着蛛丝马迹到了实验室这里,利用自己残次品的身份自愿成为了实验体,随后又因为实验成果不理想被实验室随意放弃,千手佛的人来实验室挑选虫牙成员时他展现了自己的价值,成功进入了千手佛。
哦,实验结果不理想的实验体有三种去处,第一种,如果注射虫血后只增强了身体素质,可能会被千手佛要去加入“虫牙”作为打手;
第二种,如果注射虫血后只觉醒或强化了特殊能力,那么只要不是身体素质被破坏得彻底的,就会被实验室吸纳进“清理者”,用来追捕并清除实验室叛逃人员,以及不安分的实验体;
第三种,如果身体素质和特殊能力都没有变化甚至倒退……这种是完全的失败品,会被清理者尽快处理掉。
万幸,林曼华虽然没有在虫血的刺激下改善精神力的“残疾”状况,却大幅度地提高了身体素质,而且他……算是个特例。
一般的实验体被注射虫血后会在时间的推移中,因为虫血与自身的深度融合越来越难以保持理智,到最后彻底虫化,报废后被处理掉,就连虫牙和清理者也都有一个预估的冷冰冰的“使用年限”。
但林曼华没有。
他与体内的虫血诡异地处在了一个共生的状态。
别的实验体会发狂会失去理智直到报废,他却只是会头痛,就像有虫子在啃噬他的大脑,而且几乎是不间断的。
这么多年以来在实验室提供的缓解虫血排斥性的药物——一种棕色试剂——的支援下,他已经能够习惯平日里隐约的痛楚,甚至能够在头痛的同时面不改色地微笑或者杀人。
只是偶尔药剂没有压制住,他会觉得自己像是死了一样……不,应该是生不如死。
他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还没有找到姐姐死亡的真相,一遍遍在折磨中艰难地存活。
此刻,林曼华坐在堪称机密库的这台光脑前,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似乎连头痛都隐隐约约平息许多。
十年左右的时间,他终于走到了这里。
他终于找到了这些年来,他苦苦追寻的生存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