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的三月十二,相当于现在的四月中旬。白昼渐渐变长,等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晚上还有一系列的小游戏,类似踢毽子唱歌跳舞,整个是小型联欢会。雨漓台上摆满了小零食,各式各样的糖,果子,糕点,只叫人目不暇接。澜先生作为今日的主角,却是刻意隐藏自己,把舞台都留给了静水的孩子们,让她们畅快地去玩。
雨漓台很大,足够所有的静水弟子跑来跑去,包括今天上午下午的投壶还有沙包大战,那都是在雨漓台布置的。晚上的活动是猜灯谜和寻宝游戏,似乎比较小的孩子更喜欢寻宝游戏些,激动的搓搓小手,就等师姐们把灯谜猜完了好开始寻宝。
那些灯谜最后都被猜出来了。澜先生只是一个一个看过去,然后露出温柔的微笑,再不多言。灯谜并不好猜,但师姐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本领在身上,没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报答案了。
无洭在猜的谜面如此:
“早春新风多料峭,北塞奔飚恶寒摧。
身轻意重立天地,迎风飘扬映日辉。”
无洭不一会儿就猜出来了,大声炫耀着:“我赢到了我们的门派旗呢!”
有漪也笑着展示自己的奖品。那是一只小小的布刺猬,看起来滑稽可爱。她摸了摸刺的材质,是很柔软的毛线。看得出来她很喜欢,爱不释手。她们的奖品就是猜出的谜底,谜面如此:
“行似针毡动,卧如箭簇张。
天阴身更小,雨湿背尤光。”
无洭不服气了:“明明我那个更难!”
有漪一听噗嗤笑了:“那你再多猜几个,我不跟你抢。”
无洭又去猜了几个,结果无功而返。有漪虽然知道很多,但她也不愿意一家独大,便把答案偷偷告诉那些苦心猜灯谜的静水师姐们。师姐们拿到了奖品,也都很开心。
灯谜猜的差不多,小孩子最期盼的寻宝游戏也就开始了。说是寻宝游戏,其实就是我们把一批澜先生腰间同款的静水香囊藏在整个静水楼内,让大家去搜寻。香囊不少,约有一百多个;为了安全,我们也没有把香囊放在水池边或者深山里,而是几乎放在室内,这样小孩子就不会发生危险。
年纪小的静水弟子显然兴致高涨,一听开始就撒欢出去了;年纪稍大一点的猜灯谜都猜的差不多,各人手中都有一两个奖品,也就不和这群兴致颇高的小师妹们去争抢。
静水林林总总约莫一千四百人,但静水楼内部在场的其实就三百多,大部分都在各州医馆驻扎,可以说全国所有的女医师都是我们静水的。
这点我还是颇感骄傲的。
澜先生也没闲坐着,随处去逛逛,拉上了我们几个核心人物。有漪无洭是对活动不感兴趣的,她们拿了奖品也就适可而止。至于我,则是知道自己命数将尽,因此想多陪一陪澜妈。
再过一年,我就要永远离开大梁了。
我掩下一切情绪,扬起一张和平常无异的笑脸,陪她们边走边聊。无洭没有发现我的异常,而有漪尝试开口,又被澜先生不动声色拦下了。澜先生的眼睛微微流转,细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有漪便点点头不说了。
“说起来,今天玄夜的人给阿娘送了些礼物。”
“礼物?”无洭始于欣喜终于惊悚,“不会是……”
“哦那没有。”有漪打开一张折叠好的纸,“是一些烟火。他们说要亥时放,效果最好。”
如此,无洭放下心来。我笑了:“你在怕什么啊,无洭姐介?”
无洭瞪了我一眼,朝我做个鬼脸。
我抬手看一眼手表,已经是八点二十了。
“不知道她们找的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我们撞上两个打闹的小弟子。她们俩一看到澜先生,马上笑嘻嘻的扒拉住她,后者则一手摸着一个脑袋,笑的婉嫕。
“你们这两个孩子莫要乱跑。瞧瞧,都跑到蕴生池边上了。”
澜先生的口吻里虽有嗔怪,脸上却是笑盈盈的。两个孩子立马争先恐后展示起自己拿到的香囊。
“澜姑姑你看,我拿到了五个香囊呢!”
“我,我拿到了三个……”
有漪在旁笑道:“五个呀,五个就能换平安结,三个也可以换两个小糖人儿。”
“是有漪姐姐亲自编的平安结吗?”那个拿到五个香囊的小家伙也没管其他的,冲头冲脑又问一句,“若汐姐姐,几点了?”
“戌时六刻。你们差不多该集合啦。”
如此,两个小孩子又跌跌撞撞往回跑远去。
“我比你快!”
“诶,你等等我!”
听她们声音渐渐远了,澜先生掩唇一笑。
“时间差不多了,是该慢慢走回去。”
一路上荷花灯、萤火虫不少,光源充足,衬着月光极为好看。回到雨漓台,我看看手表,八点四十八分,微微一点头,两个玄夜弟子会意,下去准备了。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两个弟子把烟火拉到指定的地点。此时月华如练,整个雨漓台都披上一层朦胧的轻雾。我看了一眼手表,八点五十九分。时辰到了。我微微抬头,两个弟子便引燃了两个烟火。
一瞬间我们有些恍惚。这一盒并不是烟火,而是烟雾。烟雾散开没有声响,却裹挟了所有人。在淡淡的清香间,一条藤蔓拔地而起,蜿蜒上升,数以百计的叶片肆意生长。几片叶子被风吹起,往我们眼前一闪,就是漫天的星空。
藤蔓沐浴在月光下,璀璨,壮丽。
我们正惊叹之时,另一个烟火也被引燃。它们朝着天空腾冲,然后绚烂的炸出一片五光十色。每一颗烟火星星点点缀在藤蔓上,便刹那间幻化成各色晶莹的果子。那些果子就像有生命一般,在风里轻轻摇曳,触手可及。
有可爱的小师妹去摸,其他的弟子也露出欣喜的笑。澜先生默默品茶,她似乎也在这一片美丽的幻境之中,她的眼中也能投射出这一场烟火,却始终没有伸手。
又是一场烟火盛放。那些微蓝色的烟火化作淅淅沥沥的小雨,击打在水晶般的果子上,顺着果子缓缓流淌下来。落到地面,一滴,两滴,开出一朵又一朵的鸢尾花。
“我要采下那些果子!”
有调皮的小师妹抓了一颗透明的果子,那果子反在被抓住之前溜到地上,随即腾空而起一只白鹤,又化为白衣女子,轻巧立于藤蔓顶部。她背着光,没人能够看清她的脸;月光此时又恰好在她身上镀了一圈银光,圣洁的不容近看。
她吹起一首悠扬的曲子。那曲子辗转反侧,却又能抚平心中一切怅惘,顿时整个雨漓台安静下来。
“真美啊……”
渐渐的烟雾乐声散去,清新的空气润进清香,击开大家的大脑。藤蔓,果子,鸢尾花,白衣女子都缓缓散了,如同曲终退场,优雅离去,没有任何冗余的留恋。
“这是阴居主新研制的烟火,独澜先生所有,名唤‘万梦’。不知澜先生可还喜欢?”
看着台下的玄夜弟子,澜先生温柔一笑:“多谢如暝,他为我带来的这一场梦境,很美。”
玄夜弟子完成任务自该回去,我们却不约而同把他们绑在原地,好好让他们吃了一顿才放他们回去。出人意料的是,这个主意还是澜先生出的。
当时情境是这样的:
澜先生端坐上位,勾唇一笑。
“你们如此便要走了?”
“自然。”两个玄夜弟子答道。
“不允。”澜先生还是那么温柔的笑,眼间却多了一丝狡黠,“押下。”
四个静水弟子立刻把他们两只手轻轻反到身后,作扣押状。澜先生起身,面色调皮:“说来就来,说走便走,你要踏出这静水门,可不容易。”
玄夜弟子一脸懵的被押在贵宾席上,面前是各类佳肴和点心。无洭凶神恶煞地说不吃完不许走,倒把这两个弟子整笑了。
嘻嘻闹闹一直到了将近十点半才结束。以往这个时间段,除了守岁和值岗,大家基本都已经入睡;也就今天玩得格外尽兴一些。澜先生虽然面上不显,但我们也明显感觉到她的快乐,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多希望今天能再久一点。”
我靠在有漪的身上。有漪笑道:“还没玩累啊,你这个小坏猫。下午那一场也不够你疯?”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嘛。”我把箍在臂弯里的有漪的手臂又紧了紧,“这一场好梦……”
“这终归是梦。”有漪轻声道,“你看阿娘,自始至终虽然笑着,但她其实对这个并不感兴趣。在她的眼里,这只是一个幻术。”
“是啊,只是一个幻术……可这个幻术真美,美到我想永远留在这里。”
“傻若汐。幻术完美,是因为它转瞬即逝。人不可能永远活在幻梦中,就像你不能把流动的水截留在掌心。但正如你可以感受水的温润,你也可以把它封存在记忆之中,随时打开品咂享受,这也不失为一种永恒的方式呢。”
“可我希望,连死后都能活在这样的美梦里……我甚至愿意付出一切。”
“付出一切换来黄粱一梦,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竹篮取水,纸花祭火,最终都会归为虚无,无异于俟河之清。不如好好珍惜当下,未来的事不是这个时间段的你能够掌控的。”
“是么……”
带着这样的回答,我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你说的对。”
“有些事情,与其祈祷经历得久一点,不如好好珍惜当下。”
漫天星辰,默默护着怀里的静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