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你是报复,我说你旧日也不爱捉弄人。”
江振解释道:“我肩膀被那疯女人咬了,这会儿还疼。我连碰她都觉恶心,你以为我想抱她。”
“她咬你?我去找她。”
沈红蕖欲往芳芷阁理论,江振将之拦下,“稍安勿躁,她一个疯子,你与她理论又有何用。”
“我今年十七,没几年就要变成老姑娘。我爹娘日日催我相亲,为了你,我可都找借口回绝了。”二人继续往前走,沈红蕖的口气虽故作骄横,听者却也能明白她内心的期盼。
江振只是沉吟,也不答话,沈红蕖负气般地说:“你叹什么气,我没说要如何,大不了我忘了你。若忘不掉,我便上山当姑子,绝不打扰你与公主的好姻缘。”
江振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沈红蕖,轻声慢语:“再宽限些时日可好?我自然满心想娶你,陛下把那疯女人指给我,短时内,我还得应付应付。”
沈红蕖脸上仍有愠色,江振补充道:“你放心,她是个疯子,她与我不可能真的像夫妻般相处。你别急,过些时候,总能想法子让她消失。”
“我才不急呢。”
沈红蕖站在江振身边,双目盯着地砖上的吉祥莲纹,“实在不成,咱们还是散了吧,谋害公主是大罪,我不想你为我冒险,”
江振将沈红蕖拥进怀中,急切地表明自己的心意:“我心里钦慕的是你啊,我娶那公主,是无法违抗圣令。你若不理解,世上还有谁人能理解我。你别想那么多,我也不想你将来的丈夫背负罪名,我不会杀李嬅,我会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
沈红蕖不说话,江振又道:“你不急,我急,要好好谋划咱们的以后呀,我还盼着你为我生个大胖小子。”
沈红蕖的面颊泛起红潮,她羞怯道:“谁听你胡说。”
江振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咳嗽连连,沈红蕖离开江振的怀抱,急得挽着江振替他拍背,“谁与你说以后,还不快更衣去。得了风寒,我才不管你。”
芳芷阁是公主府内独立的一处小院,闭起院门,被迫出嫁的定华长公主勉强有个立身之地。
将府中闲杂人等遣散后,卧房内总算只有主仆三人独处。
虽可独处,也不敢随意说话,直到夜半三更,等到在芳芷阁大门外守夜之人皆已依柱打盹,屋内三人才敢稍放松些。
“姓江的简直小人,说是公主府,全都是他的人。屋子也是他督工修葺的,难保没有藏着什么害人机关。”
视察完卧房外的情况,甘棠动作极轻地关上窗户,蹑手蹑脚走回床边。
“老贼许咱们二人陪殿下出宫,已是万幸,若连你我二人也被扣在宫里,殿下的日子更难。”
浅黛正收拾公主的嫁妆,一举一动十分轻巧,说话亦是悄声细语。
“若无你二人陪伴,我便是死在此地,也无人知晓。”
李嬅虽躺了许久,却并无睡意。
先前江振来时,她不过是装睡罢了,若不装睡,今夜江振只怕还不能放过她。
正屋陈设华美,她本心并不愿意毁坏。
奈何江振不依不饶,她不得已出此下策。
以她对江振的了解,江振此人惯会做表面功夫,断不会急着要她性命,有那把火,能暂时分开也是好的。
再者,新婚之夜,定华长公主府上空竟浓烟滚滚,此事必定会成为晟京城的奇闻异谈。
江振啊江振,你迎娶神志不清、大闹大朝会的公主,为你敬爱的陛下分忧,当真是高明。
只不过,你敬爱的陛下一向标榜自己是个仁君,且不论他心里想什么,明日早朝,论说起新婚夜的那把火,他不可能不在群臣面前问责于你。
倒要看看,这出戏,你要如何唱下去。
甘棠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悄声说道:“殿下说咱们会住在芳芷阁,果然是呢。”
李嬅的语调中含着几分轻蔑:“此处本就由元阳阿姊的府邸翻修而来,时间紧迫,东苑还是破败模样,其余地方,能叫他少看见我这疯子几眼的,便也只有芳芷阁。”
目前为止,有一事,李嬅还未与甘棠、浅黛提起。
其实,早在得知新帝为她与江振赐婚,且安排她们住进元阳阿姊旧宅起,她便想法子给宫外的亲信传了信。
所谓钱财能使鬼推磨,她的亲信替她买通监工的梓人,嘱咐梓人以风水为由,在靠近元阳庙之处修一处四合小院,就连院子的样式,都是事先设计好的。
她早就知道终有一日她会住进这芳芷阁,不过,她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殿下,婢子扶您。”李嬅欲起身,甘棠上前搀扶,她随手拿来一个软枕放在李嬅身后。
“浅黛,过来,那些东西有什么好收拾。”李嬅招手唤浅黛。
浅黛关好木箱子,长叹一口气,才走向榻边,“若是先帝在,殿下的嫁妆怎会才这么点儿。太皇太后要还在世,知道这些个破事,还不知怎样心疼殿下。”
李嬅出嫁,从宫中带出的嫁妆本就不是长公主该有的份额,还叫火舌吞去大半,浅黛只觉心口像被什么堵了一般。
甘棠坐在床沿,浅黛熄灭屋内仅余下的一盏灯,也借着月光摸索到床边的圆凳上坐定。
李嬅对浅黛苦笑道:“比之寻常女子,这些已算丰厚。再者所嫁非所爱,有什么意思。”
甘棠抱怨道:“哪里配得上长公主的身份。”
“好了,不说这个。”李嬅对自己无望的婚姻并无兴趣,她心里根本不在乎嫁妆多少。
“要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要是秦家还是以前的秦家,殿下与秦二公子分明那般相爱,能顺利完婚,不知要有多羡煞旁人。”说出这番话时,浅黛自己也觉心虚。
秦家之事是殿下心头难以抚平的伤痛,她分明再三告诫自己不可在殿下面前提起,哪知想到殿下的亲事,想到那个本该是殿下的如意郎君的将门之子,她就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世间又有多少事,会是所得皆所想。”李嬅将眼泪逼回眼眶,“永无可能之事,不必再提。”
“殿下,咱们三人自小一处长大,说句不敬的,你年岁最小,我们都将你当作小妹。在我们面前,你想哭便哭。”
凌乱发丝掩不住李嬅的姣好容颜,她哀伤的美目分外惹人怜爱,致使身边人也不免伤感。
“是呀殿下,在我们面前都拘着,就见外了。”甘棠亦是泫然欲泣,她将自己的手搭在李嬅的手上,满眼心疼。
“多谢两位阿姊。”
李嬅终究不曾让晶莹之物落下,千言万语,归于一个“谢”字。
哭有何用,哭又能改变什么。
她只能向前看。
她与江振的这段荒谬婚姻注定会彼此折磨,她总不可能沉溺于幻想之中的那段幸福,不断自我麻痹。
何况,即使秦家之事处处是疑团,即使秦家真是蒙受大冤,即使逃离北境的秦子城尚在人间,一切都回不去了。
自小随侍在身旁的人虽多,除却死去的乳娘,李嬅也就与浅黛、甘棠、巧屏三个婢女最亲近,她并不避讳唤浅黛与甘棠一声阿姊。
听见这声阿姊,甘棠与浅黛十分感动。姑娘们的手交叠在一处,给予彼此前行的勇气。
姑娘们都止了泪,甘棠才回忆起正事,提醒道:“殿下不知,姓江的离开芳芷阁时,婢子听见他与家丁说话,说什么让殿下死了太痛快,最好生不如死。”
“嘴长在他身上,随他说。”李嬅满不在乎地说。
“先帝驾崩,我们派出多少人也找不到殿下,谁也没想到殿下在姓江的手里,后来听殿下说,我们才知他竟把殿下囚在水牢。”
甘棠说好不哭,终究又克制不住地悄声哽咽起来:“那个姓江的简直混蛋,他就不是个人。分明是他自己伤透巧屏的心,听见巧屏死,他又装什么情圣,发疯似的折磨殿下,美其名曰为心上人报仇。”
李嬅用手帕为甘棠擦干泪痕,“好了,日后咱们都不许再提起巧屏,她还活着的事,绝不可传到江振耳朵里。江振辜负巧屏在先,他没有资格再去打扰巧屏母子。”
甘棠情绪稍缓和些,浅黛才问:“殿下,您要一直如此下去吗?”
“我还不想死,不装疯卖傻,可怎么办呢。”
李嬅浅笑,笑容中夹杂苦涩:“念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你们定要为我保守秘密啊。”
“殿下放心,我二人谁要是敢背叛殿下,不得好死。”两个宫女齐声发誓。
于李嬅而言,出宫后的第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说上几句话,甘棠与浅黛都各自歇息去了,李嬅则彻夜睁着双眼,凝望月色下的床帐,愁绪万千。
在宫中,她处处受掣肘,一举一动总有人监视,原先随侍她的宫娥太监也大多被新帝发落各处,她差不多是孤立无援的。
元日时她闯入麟德殿,原本是刻意惹新帝李嵩动怒,促使李嵩将她赶出宫去。
李嵩此人格外虚伪,她以为,为堵住悠悠众口,李嵩有九成可能将疯公主发落到皇家别苑。
皇家别苑也好,什么庄子也好,总之,只要能放她出宫,只要不在李嵩眼皮子底下,她行事总会比在宫中便宜。
孰料,李嵩这老匹夫居然颁下一道圣旨,将她赐婚给江振。
那老匹夫,居然将她嫁给那个囚禁过她、折辱过她,甚至可能是害死她父皇的帮凶的男人。
三年前,她不慎跳入老匹夫设下的圈套,沦为阶下囚。
那不见天日、阴冷至极的水牢,那到处都是虫鼠的柴房、那看不到希望的黑暗,绝望窒息。
暗牢内,江振就那样折磨她数月,又不许她吃饱一顿饭,又不许她饿死,将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后来,李嵩那篡权的畜生霸占母后,母后总是冷面相待,那畜生便勒令金吾卫寻找定华长公主。
而江振为讨那畜生的好,又演一出好戏,说什么长公主是从山匪手里救回来的。
那时候,若非母后心里念着女儿,她这个长公主,不知还要被江振囚禁到何时。
江振无耻,那位登上皇位的新帝更是人面兽心。
为皇太女设下陷阱、囚禁皇太女之事分明是他一手策划,他表面上却装出一副对山匪绑架皇太女这一弥天大谎深信不疑的模样,丝毫不觉得以山匪为替罪羊之事有多么上不得台面。
往年,李嵩是李嬅敬重的长辈,而现如今,想到李嵩,李嬅心里唯余鄙夷。她并非不知皇权更迭常以血为代价,切身经历一场,终归心气难平。
她的皇祖父大晟高祖子嗣不多,三子一女,李嵩正好排名第三,是唯一的庶子。
嫡庶暂且不论,为君者若是无才无德的小人,绝不能令她信服。
大伯晟太宗能征善战,治国有方,堪称一代明君,可惜秋猎之际不幸被身怀剧毒的蛇咬伤,药石无医,仅在位十年便驾崩于立政殿。
太宗痴恋早逝的发妻,一生未续弦,后宫空置,从宗室过继一子一女,将养子立为储君,不想那养子命运不济,先于太宗短折而死,谥号昭懿。太宗定下的储君早夭,兄终弟及,她排名第四的父亲身为高祖嫡次子,于太宗灵前承继大统。
她父皇晟文宗是文弱之人,在位三年即崩逝,而本该继任大统的她却迟迟不见踪影,国不可一日无主,由此,凭借一纸遗诏,三皇叔李嵩顺利登基称帝。
遗诏真假,李嬅无法不怀疑。
其一,她不信父皇会轻易废了她。
其二,她的消失与父皇的驾崩怎么就能偏巧一前一后。她会消失是因为受人蒙蔽前往北城门,那么父皇的死因也未必真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其三,她被囚在前、父皇驾崩在后,李嵩是实实在在的既得利益者。
其四,李嵩那爱做戏的性子便是最大的破绽。
江振将李嬅从暗牢带回宫中时,李嬅听宫人私下议论,得知李嵩在百官面前做过好一场戏。
那老匹夫分明已有所谓遗诏在手,却拒不继位,硬是推诿三日,才“勉为其难”穿上龙袍。
哪里有什么勉为其难,老匹夫不过就是继续维持他所谓贤能谦恭之形象,好叫那些与他一般有狼子野心之徒寻不到作乱借口。
因为,老匹夫很清楚,单纯靠硬拼,他绝不可能坐上皇位。
哼!为何皇太女在最该站出来主持大局之时迟迟不现身,为何皇太女会被区区几个山匪困住,为何官军分明早早开始寻找皇太女,而皇太女却在没了皇太女的封号,且轻易无法动摇新帝地位之时才回到人们的视线中,桩桩件件联系起来,越想越气愤。
另外,老匹夫是如何对待李嬅,桩桩件件,李嬅记忆深刻。
老匹夫将她接回宫中,可绝不是什么突然有了慈悲心肠。
老匹夫一面说着要讨嘉贵妃欢喜,一面也不知想出多少毒计。
称帝之初,老匹夫还急于寻找传国玉玺,她总是缄口不言,耗了将近一年,老匹夫才不那么执着。
在宫中,毒汤、毒菜、毒茶、暗箭、毒针,李嬅属实也是没少见。能从老匹夫手中活下来,也亏得她足够谨慎、足够命大。
可笑她身为长公主,却不得不装疯卖傻度日,以此打消老匹夫的杀心。
可笑她在开国帝后身边长大,又曾被封为皇太女,到头来受人算计至此,可笑她人都“疯”了,却还要被逼出嫁。
可笑如今她即便只想好好活着,也为他人所不容。
可笑面对与自己一起长大的甘棠与浅黛,她如今也无法完全敞开心扉了。
自她被江振囚入水牢,她与她们就再未相见,直到她出嫁前三日,她二人才重新回到她身边。
她二人太过熟悉她,有些事,她是无法瞒过她们的,所以她索性坦白自己并不是真的神志不清。
她对她们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不得不装疯卖傻。
她目前能与她们说的,也仅限于此了,她绝无可能如年少时一般,与她们无话不谈。
据甘棠与浅黛的说法,她二人苦苦哀求皇后谢氏,才被允准回到定华长公主身边服侍。
事实果真如此吗?她多想相信那是真的,她很不愿糟蹋这些年的主仆情分。
可是,如今她一步也走错不得,她不敢赌,更不能赌。
未来的路还很长,她这“疯”,不得不继续装下去。
这般的日子或许持续数月,或许持续数年,或许无比漫长,这已然无所谓了。
再艰难,也不可退缩。
凡有一口气在,她就不相信自己会一败再败。
毕竟,有人弑她父、辱她母,这笔账,迟早要了清。
还有,秦家果真谋反也就罢了,若秦家谋反之事是假的,除御史大夫杨觉新外,为何诸多位官员一同构陷秦家?公然篡改战报的奸贼到底是谁?
那些不忠之人,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不能一一收拾,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