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振离开芳芷阁后,公主便不再哭,也不再闹,她只是倚靠圆桌的桌脚,凄婉地凝望前方,环抱双膝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这一坐,就是许久,许久。
从天穹未完全黑下来,坐到天地万物皆被蒙上一层冷清的黑色。
其间,如儿等丫鬟进来收拾芍药残瓣,公主一动不动;浅黛与甘棠送来晚膳,公主仍是安安静静坐着,浑若一尊美人塑像,她唯一还像个活人的迹象,就是微微摇了摇头。
轮番上阵,不知劝说了多少回,公主依旧是那副模样,甘棠与浅黛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们的定华公主,虽在父亲登基后被封为长公主,且后来又被封为皇太女,可实际上,她也曾是皇室最小的公主啊。
当年那个小公主,分明活得如太阳一般明媚、热烈,她应当被呵护着,她应当一世平安。若不是遭逢诸般变故,而今也不至于……
“殿下,这画可有些年头了吧。”关起房门,浅黛与甘棠也一左一右与公主一道坐在地上,陪着坐上一会儿,浅黛柔声说道。
顺着公主的目光看去,很快便会发现公主一直凝视着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幅工笔画。
或者说,公主凝视的,是逝去的灼灼韶华。
这幅画作出自一位少年之手,那位少年长到十几岁也不认得几个字,更不懂得多少辞藻,可他经历丰富,见过许多自小长在宫墙之内、王府之内的小公主不曾见过的风景,比如大海,比如江南的小桥流水,比如只有南方才能见到的植物,比如晟京园林中见不到的茶花花色。
二人误打误撞相识,小公主教少年写字,丝毫不怕生在七月半的少年会为己身带来灾祸。
晟京北边还有北境,但晟京确实是在大晟偏北的地方,小公主喜欢听少年讲述从南至北的经历,好奇少年所见过的风景,少年也愿意说给小公主听,愿意让小公主感受宫墙之外的世界。
由于读书认字要花费漫长光阴,描述起来总是词不达意,少年恰好对绘画之道有天分,他便苦练画技,将脑海中的风景画在纸上,拿给小公主看。
墙上的这幅画,正是少年送给小公主的礼物。
少年真正的生辰是在七月半,少年从不过生辰,少年的家人也从没有为少年办过生辰宴。
而小公主与少年相识后,每年七月半,小公主都会溜出宫单独为少年庆生。帝后无数次告诫小公主七月半夜里不可随意走动,小公主却全然不信这些。每逢七月半,连少年的家人都会不自觉离少年远远的,小公主却无所顾忌。
某一年的七月半,小公主在城郊河边的小亭中为少年庆生,小亭中的二人相依相伴,甘棠浅黛与两名侍卫则远远地保护着小公主,也见证着小公主纯真年华的懵懂情谊。
那一夜,小公主喝得微醺,她踏着祥和月色,在波光粼粼的河水边翩然起舞,如月下精灵,她对少年说:“阿城,这支舞叫凌波舞,我只跳给你看。”
那一夜,小公主跳完凌波舞,与少年一齐坐在水边,她依偎在少年怀中,少年从身后拿出一幅画递给小公主,语气中有少年人独有的羞涩:“兰兰,你打开看看,我画了好几遍,你要是觉得不好,我再画一幅。”
少年从一旁拿过灯笼照明,小公主打开那幅画细看,画上画的,正是少年初次见到小公主的情形。
小公主巧笑倩兮,“这幅很好,你送给我,就是我的了。”
小公主认真将画卷起来,少年却说:“这画我要自己留着。”
“为何?”小公主失落地问。
“将来你有了夫婿,这画留你那里,对你不利,我画了给自己留个回忆。”少年从小公主手里接过画纸,话语口是心非,还带着酸意与自卑。
小公主又将画拿回自己手里,她气闷地往水里扔了一块石子,平静水面溅起水花。
“最讨厌你如此轻视自己,我李嬅喜欢与谁在一处,那是我说了算,谁也无法勉强。就算笄礼将至,也不代表谁人可以逼我成婚。”
“你以为我不知晓你母亲让你少与我接触,说什么你身上乡野气重,说什么我不是你这样的人能配得上的。”
“青春年少,我也有不足之处,我愿意同你一起成长,你为何不愿意给自己机会?”
“我告诉你,你要将我推开很容易,可你终有一日后悔了,我李嬅绝不回头。”
“兰兰,我从来都没有像在意你这样,在意过一个姑娘,只是你太耀眼了,我笨拙,这也不懂,那也不会,与那些真正的世家公子有云泥之别,我不想你被人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小公主被少年逗得嗤笑,“你偏说自己是牛粪,我有什么法子。牛粪怎会画出如此好看的画?”
小公主拔下发间的玉兰木簪,“这簪子是你亲手雕的,你可想好,要是你不改主意,本公主也绝不留恋,断了这簪子,你与本公主从此陌路。”
小公主一手持一半木簪,她自小习武,还真有掰断木簪的力气,她摆出一副要掰断木簪的架势,少年后悔了。
少年极其温柔地为小公主戴上玉兰发簪,“殿下不弃,秦子城绝不相负。”
“不许说自己笨,你已说了一个成语,方才这话,也好听。你不退缩,我就会等你。”
月辉皎洁,晚风柔情,河水清灵,小公主的话语飘进少年耳中,必然也甜蜜了少年的心田。
时隔多年,即便加以装裱,画纸仍不免泛黄。好在,笔墨清晰可见。
这是一幅人物画,画中地点乃是一处静谧寺院,寺院内有一株高大的玉兰树,玉兰树开出满树洁白花朵,花枝延伸到屋檐下,一位妆容清简的姑娘静静站在大雄宝殿的石栏后。
姑娘穿着淡紫斗篷,并未戴上帽子,她长相清丽,只是眉眼间隐有哀愁。
大雄宝殿邻殿的房顶上,有着这幅画的另一位人物。那是一位穿一身藏蓝劲装的少年,他伏在吻兽后,静静地看着玉兰树下的姑娘。
若是旁人,便是不明白画上的玄机也实属寻常,而浅黛、甘棠见证着小公主长成皇太女,又变为长公主的一点一滴,她二人最清楚这画于她们的殿下李嬅而言意义重大。
那时,她是因失去祖母而忧郁哀伤的皇族公主,他是与家人失散多年后,始终无法融入京城生活的将门之子,她与他,就这样闯入彼此的生命。
“谁让你们把这画挂出来?”李嬅忧伤的神色中多了几缕气愤。
画帛是浅黛在公主午睡时挂上的,公主命令她们将曾经最爱重的画帛收起来,浅黛身子一抖。
浅黛一脸的忏悔:“殿下,驸马好些日子不曾来过,婢子以为殿下喜欢这幅画,才挂上的,婢子没想到驸马今日会来。”
“立刻收起来。”李嬅的声音并不大,却字字无可反驳。
“婢子们这便收起来。”甘棠先做出反应,她拉拉浅黛的胳膊,要浅黛赶紧与她一同收画。
甘棠其实也不理解浅黛为何将那画帛挂在墙上,但此处确实冰冷得没有人味儿,想到住在东宫时,自家殿下房里总挂着这幅画,她又觉得有这画在,自家殿下看了心里能暖些,觉得浅黛如此做也有道理,便任由那画在墙上了。
不料,将那画挂上去没多久,冷漠多时的江振突然来到芳芷阁,还朝公主撒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野。
“殿下,姓江的说谎成性,要不他也不会那样欺骗巧屏。他说的话不作数,你们成婚第二日婢子就看出来了。秦二公子还好好活着,姓江的根本不知道秦二公子的下落。他若知道,早就取首级向新皇邀功,他手里分明什么都没有。”浅黛猜想李嬅会因为江振说的那些混话而伤怀痛苦,劝解道。
“我不会说第二遍,你二人听着。”
李嬅不再看墙上的画,她疲倦的眼皮闭了下去。
她一字一句道:“日后,你二人莫让我听见关于秦子城的任何事。”
浅黛并非愚笨之人,听到此,她焉能不明白公主是打定了主意,甘棠为她扶着凳子,二人协作下,舒展的画变为卷轴,沉入箱底。
浅黛、甘棠奉命收画,李嬅徐徐走向床榻,步子沉重。
她早就料到江振会因城郊石头之事寻她的麻烦,江振再是言语恶毒,也伤不到她分毫,她只恨装疯卖傻之时即使江振对她出手她也不能制止,她必须让所有人以为她神志不清后连武功也不会了。
令她痛楚的,是她再也无法兑现许给画中少年的承诺。
懵懂年华,她与少年一同遥望星空,一同畅想未来、希冀未来,可原来,她与他没有未来。
“那石头,莫非真是殿下所为?”
收完画,浅黛略等了等,才来给李嬅倒茶。
“你以为呢?”李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慢放下,语气淡淡。
“可殿下是何时做的这些事,为何连婢子与甘棠也不知?”浅黛好奇地问。
李嬅娥眉微蹙,“本公主可并未承认自己做过什么,你就问出这样的话?”
浅黛将干净手帕打湿,轻柔为公主擦脸,含笑道:“婢子以为,能想出这样的招数,必定是如殿下这般聪慧且有魄力之人。”
“是么?”
李嬅看向美人榻旁空无一物的花几,目露哀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