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沈棠说句话。”
老爷子这么要求,众人便都退了出去。
宋禹衡最后离开,替沈棠关了门。
“别站着了,坐吧。”
裘翠兰端着一盘子吃食出来,冲宋禹衡招了下手,示意他到桌前坐。
“着急赶过来,都没吃饭呢吧。先垫垫肚子。”
宋禹衡坐下,接过建强倒的水,喝了一口才察觉喉咙干涩。
“没事,”裘翠兰见他视线不住往上房飘,说,“老爷子就是跟他说几句话,没别的。”
宋禹衡点了下头,垂眸盯着水杯里沉浮的枸杞,表情凝肃。
沈家众人一时没把落落大方的凤霞跟多年前被唤做“傻妞”的小孩联系起来,听建强介绍了才恍然惊觉。
“到底是四九城的风水养人。”
即便是凤霞妈来,也未必能认出她来。
提起这个,裘翠兰便有些担忧。
若是叫那家人知道凤霞来了,怕是有得闹。凤霞瞧见他们,心里大约也不痛快。
还是要尽量避着,别叫两边撞上了。
说话间,上房的门开了。
宋禹衡忙迎上去。
“哥?”
沈棠冲他宽慰一笑,“爷爷就是问了些事,我稍后同你讲。”
宋禹衡嗯了声,而后寸步不离沈棠。
是小人之心也罢,他只怕沈老爷子会借生死之事,要沈棠承诺诸如与他分开,结婚生子之类的事情。
即便他心里清楚,老爷子对他们的关系始终未置一词,也不想赌这一分可能。
沈棠明白他的想法,等应付了沈家人,寻着空档就跟宋禹衡交代了与老爷子谈话的内容。
“爷爷知道我不是‘沈棠’。”
沈老爷子只是好奇,“蓬莱”是个怎样的地方,能生养出沈棠这样九窍玲珑的人。
“你怎么跟老爷子说的?”
沈棠道:“如实说了。”
他来的时代,在这里的人看来,也许称一句“蓬莱”也不为过。
快速发展的经济,日新月异的科技……上九天揽月、坐地日行八万里都不再只是存在于古诗词里的幻想……
沈老爷子听了,眼神中透露出向往。
“世间有死就有生,有生就有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如此往复,”老爷子说,“或许来生,我亦是蓬莱客。”
半夜,老爷子忽然起身,也没惊醒守夜的沈卫军,只出了门,敲了敲沈棠房间的窗。
“爷爷?”
和衣而眠的沈棠和宋禹衡都没睡踏实,听见响动就开了灯。
老爷子的脸贴在窗户上,冲两人一笑。
“我想吃个生日蛋糕。”
本来是想着活到今年生日,还能叫沈棠给他再做个。还有半年,他实在撑不住了。
想来,临终提个小要求,也不算过分。
“我去做。”
沈棠没有多言,只拉开了门往厨房走。
沈老爷子哼着不成曲的调子,跟在两人身后。
厨房里东西都齐全,唯独少了牛奶。
“三叔公家有头母牛才产犊,我去要。”
沈卫军惊醒,一看炕上没有人,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着急忙慌出来找,就瞧见了厨房亮着灯。
沈棠和宋禹衡在灶头忙活,老爷子坐在炕桌前望着两人。
“去吧,要一碗就够。”
沈卫军接过沈棠递来的碗,小跑着出去了。
老爷子瞧见他险些被门槛绊倒,哼笑了下,“快四十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做蛋糕耗时,老爷子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
凌晨三点多,沈棠终于把一个六寸大小的蛋糕端上了桌。
等待蛋糕胚烤好的时间,他还炒了一盘糖醋排骨,炸了一碟小酥肉。
都是老爷子喜欢的吃食。
“爷爷,”沈卫军叫他,“爷爷。”
没反应。
沈卫军心里一个咯噔,不由提高了音量。
“爷爷!”
老爷子悠悠转醒。
“做好了呀。”
他显得很高兴,拿叉子蒯下一小块蛋糕喂进了嘴里。
“好吃,就是这个味道。”
宋禹衡抿着唇,心头涌起一股酸涩,直冲眼眶。
他给老爷子把过脉,五脏六腑衰竭严重,五感六识也会随着消失。
老爷子现在已经尝不到任何味道了。
吃了小半个蛋糕,又夹了几块小酥肉和排骨,配着沈棠自制的气泡水,老爷子很是满足的喟叹一声。
“行了,我去睡了。你们也好好睡觉。”
他摆手挥开沈卫军想搀扶的手,一步一步踏得稳稳当当回了上房。
沈卫军抹了把眼睛,快步跟了上去。
沈棠和宋禹衡收拾了厨房,在院外的海棠树下迎接朝阳,等待生命的消亡。
“爷爷!”
沈卫军一声哭喊,惊醒了沈家人。
沈棠闭上眼,阳光正好穿过云层投在他脸上。
“哥。”宋禹衡看他。
沈棠攥紧了两人交握的手,哑声道:“小衡,我也没有爷爷了。”
宋禹衡心中钝痛,用力抱住了沈棠。
“哥,我会一直在。像你陪着我一样,永远陪着你。”
沈老爷子享年八十四,儿孙满堂,无病无灾,在乡下这叫“喜丧”。
按规矩,不设灵堂,不放哀乐,不必披麻戴孝,要吹拉弹唱,要锣鼓喧天,要欢声笑语下葬。
沈家人笑不出来。
红旗大队的人都知道沈老爷子跟儿孙们亲,也没在这事上纠错。
沈家的族叔负责操持老爷子丧仪,一应章程都尽量往排场里办。
流水席摆了三天。不光是红旗大队的人,沈卫军、沈卫民的领导和同事,公社里的干部,就连县里跟沈棠有些交情的钱父也都来了。
最后一天,甚至是季桓也出现了。
大队里的人都在议论,沈老爷子丧仪的排场,往后几十年都没人比得上。
停灵三日,在一个清风徐徐的早上,沈老爷子的棺木被抬上后山。
记忆中睿智开明的老人,成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小土堆。
宋禹衡看着沈棠抚摸墓碑的动作,酸涩难言。
短短两年的时间,他和哥先后经历了失去。
“回去吧。”
沈广亮说完,率先转身往山下走。他尽量挺直背,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因为他知道,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为他撑出一片阴凉。
峪河的水年复一年经历着冰冻与消融。
生命的无常和不变,在这个小山村反复交织。
沈棠和宋禹衡并肩走在河边的小道上,一如八年前。
“明天是会是个好天气。”
宋禹衡抬头望着西坠的残阳。艳丽的霞光渲染了大片的天空,如油画般浓郁。
明早起来,院子里会落一层海棠花。沈棠会做口味清淡的养胃早餐。不忙的话,他们会一起躺在软塌上午睡,醒来看会儿书。
沈棠喜欢的那本书,纸质偏厚,翻动时总会沙沙作响。另一只手多半放在宋禹衡身上,或是捋着他的头发,或是抚摸他的身体。无关情爱,只是告诉宋禹衡,他在,也一直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