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权十年零三个月,萧玳以腌臜手段夺来的皇位终究又还了回去。
失道寡助,十年里他残暴嗜血,滥杀朝臣,还与羌奴勾结致使国土失陷,当他被推翻,举国上下皆是欢庆之声。
“皇上,先前伺候娴,梅五姑娘的千月,奴才带来了。”
御桌前奏折如山,天子伏案操劳,冷峻的身影像一座孤岛,闻得此话,才有一丝生气。
“传。”
殿外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丫鬟,待看清她面容,梅清竹微微一愣。
这丫鬟不就是玉屏吗?她怎么不记得上辈子她伺候过自己?
玉屏走到萧珩面前,扑通跪下:“罪奴千月,拜见陛下。”
“你也知道你有罪?”萧珩紧握镇纸,手背青筋滚动:“朕将她的安危交给你,你却让她死了!”
玉屏捣蒜一般不住磕头,不一会儿便磕得脑门一片青肿。
“千月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你未能保护好她,死都是轻的!起来,先告诉朕,当初她到底是如何死的。”
“是。”玉屏爬起来,声音涩重:“十年前废帝登基后,属下按照您的意思,调了八个暗卫暗中保护梅五姑娘。”
“梅五姑娘被打入冷宫后,属下又亲自易容混入冷宫,近身伺候她。”
“对她被打入冷宫的缘由,梅五姑娘并不愿提及,不过,经多方打探,属下还是查到,梅五姑娘其实算是自愿舍弃贵妃之位...”
“小产七天,她便被废帝召幸,那天恰巧也是废帝宣布的,您的忌日。”
“据废帝御前太监所言,废帝召幸梅五姑娘时,对她和您不断言语羞辱,梅五姑娘忍无可忍,突然暴起,只差一点就刺死了废帝。”
“被打入冷宫后,废帝还赐了她三回物件,均被她当场绞碎。最后一回,废帝大约实在忍无可忍,便下旨将她赐死。”
“那天属下正好出宫为她领饭,八个侍卫没料到她会在宣旨前自己撞墙,救之不及...”
萧珩久久不言,不知为何,眼前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个情窦初开的午后。
“我只是一介侯府弱女,身份低微,无牵无挂,纵碎成灰烬又有什么可惜?”
“服软有服软的好处,不屈有不屈的快意,人活一世,不就图一个痛快么。”
她终究还是作出了这个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若是他能早些打进燕京,早些救她出来,他们,会不会有不同结局?
可世事没有如果。
他眼里涌出多年也不曾流过的泪水。
“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
......
萧玳给萧珩留下的,是一个百废待兴的烂摊子。
朝野上下都对新帝抱有很大期望,所幸萧珩不负众望,平稳度过了新旧政权的交替期。轻徭役,薄赋税,休养生息,使大梁渐渐又出现了中兴之兆。
新帝什么都好,唯独就是不肯立后,不肯纳妃。
“皇上,斯人已逝,您身为天下之主,后嗣关乎社稷安危,切不可一味感情用事啊。”
内侍苦口婆心地劝着:“您好容易诛灭大杲人,除尽余毒,正该广纳后宫绵延子嗣才是。若是梅五姑娘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忍见您如此孤单。”
“后嗣问题你不必担心。当初萧玳不是留了小十一一命吗?他如今也渐渐长成,文韬武略不输朕当年,这大梁江山,将来可以交给他。”
“皇上,这,这,”
“你不必再劝。”萧珩静立湖畔,满目苍凉,眉目中流淌着追忆的痛楚:“我曾说过此生只娶她一人,我不能食言。”
他肩上还担着这天下,唯有以终身不娶,偿她一生长恨。
......
他果然没有食言。
无论朝臣如何劝谏,民众如何议论,帝王的六宫始终空无一人。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年华逝去如流水。光阴斗转,又是一年春暮。
一个道士与天子相对而坐。
“皇上,您果真考虑好了?为梅五姑娘逆天改命,代价将是永生永世的魂飞魄散。”
“您会立即死去,并在重生后,弱冠之年的那次大劫后,永远灰飞烟灭,魂魄无存。”
“再也不能黄袍加身,再也不能睥睨天下,甚至,就连成虫化蝶,看一眼世间风景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的神情坚定如铁:“我心意已决,请道长作法。”
“皇上,不可,不可啊...”
“皇上,生死之事大于天啊,奴才恳请您三思...”
“行了,你们不必再劝,”他声音沉定,再次重重开口:“请道长作法。”
若能再看她一眼,纵灰飞烟灭又何妨?
岁月潜移,当年那惊艳世人的英俊少年,如今脸上已爬上几许暗纹,唯有眼中漫长的思念一如往昔。
他坐到作法台前,咬紧牙关,任殷红的血色丝丝缕缕漫上返魂木。
萧瓒已至而立,文武双全,治国有方。在龙椅上苦熬了这些年,他终于可以放心将天下交给他,追随她而去。
玉君呵,我来了。
让我再看你一眼吧,在坠入永久的黑暗之前。
梅清竹在这一刻终于泪下如雨,不能自已。
“萧珩,你回去,回去!”
“我不要你为我改命,糊涂虫,你回去,我要你好好活着啊...”
她呐喊着,扑到他面前推拽他,抓扯他,可不管她使出多大力气,仍旧只是徒劳地穿过他身体。
她抓不住他,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唯有眼睁睁看着他坚持到最后一刻,将生的机会渡给了她。
眼前画面又开始变了。倏忽之间,老道不见了,作法台不见了,面前是一张紫檀木床。
床上的他气息奄奄,只余最后一口气。
床前跪满了人,乌压压的人头,流金锦帐溢着晦重的药香,混着殿中弥漫的龙涎香,散漫着浓郁的沉涩,一如人苦短的一生。
他的视线透过半开的三交六椀菱花窗棂,极目远望,望进空渺的长空。
长空里,孤鹜振翅高飞,掠满天落霞如血,斜晖如梦,梦里,依稀还是多年前相遇的那个黄昏。
那样绚烂的,梦境一般静美的黄昏,终究还是褪成床头昏黄的诗卷,旧梦成空。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
待重结,来生愿。
......
“萧珩,萧珩,你醒醒!”
在他阖上眼那一刻,梅清竹扑到他床边,将他冰凉的手紧紧攥在手心:“你醒醒,我在这里,你再看我一眼...”
热泪打在他面颊上,她颤着手将他紧抱在怀,抚过他发凉的面颊,低下头,一遍一遍地亲吻他。
恍惚中,她感到他双唇又泛起熟悉的温热。
他轻轻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