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坐歇息片刻,外头承文尖细着嗓子高声禀报琽贵嫔有赏。
我忙敛衽收袖肃衣,亲自出门迎接,只见外头一内御身着深红色内御服,姿容灵妙,身姿修长,气度不凡。
眼见她正欲上前行礼请安,倚华在旁悄声耳语道:“主子,此乃琽贵嫔身边的首领内御,玎珞。”
御殿规矩:每位嫔御身边皆有一位掌事内御。一宫主位身边除掌事内御外,亦有身担一宫职责的首领内御。
我忙上前亲热扶了,恭敬而亲密地称呼一声,“玎珞姑娘。”
玎珞亦无推辞,客气受了这一声,深红色的衣袖一挥,身后内侍随即抬上三大盒礼物,皆银丝描边,上嵌红珊瑚,雕琽贵嫔最喜爱的芍药图案,轻纱扎结,轻盈纷乱,得体含笑道:“娘娘特意命奴婢先来给婕妤主子送礼,还望主子笑纳。”
“烦请姑娘代妾妃转达谢意,午后妾妃定亲去叩谢。还请玎珞姑娘用杯茶,歇歇再走。”闻得‘先’字,我固然微诧,心内更多的却是受宠若惊,然则面色却是流出感动之色,樱草色妆花缎的宽大衣袖如一只蝴蝶般飞扬起来,引领着玎珞入我听风馆的大门休息片刻。
玎珞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内御,见此情状,面不改色,不过微微行礼,淡笑道:“奴婢还要赶去给其她主子送礼,辜负主子盛情了。”
尚未使眼色,身边的倚华便机灵呈上两封银锞子,玎珞不动声色收下,纳入袖中躬身告退,神色自然。
“适才奴婢未征得主子同意,径直取二封银锞子,还望主子见谅。”目送玎珞离去后,重回暖阁内,倚华福身请罪。
“无妨,我该谢你才是——琽贵嫔身居高位,认真计较起来,她身边的首领内御玎珞收下这二封银锞子理所应当。”我赶忙伸手,虚扶起她,毫不在意。
倚华起身后,安然垂首,并无得意之色。
正叹倚华机敏谦逊时,中宫并其她嫔御的赏赐亦如流水,源源涌入听风馆,直将偌大库房堆满五分,红绸结似无数赤蝶纷飞翱翔,描出华丽富贵之象,至午膳前方毕。
其它的自不必说,独独瑛贵嫔所赠的缠丝水晶玛瑙盘尤为精妙,晶莹剔透如水晶,色泽流光似水,焕发博|彩如波,缠丝之态浑然天成而具天工造化,里头的图案错综迷离而繁复精致,工匠之心巧若天成,令我欢喜了许久,不住地拿在手里把玩。
明间内,竹春、霜序、星回打开其它礼盒,尽为金银珠玉、绫罗绸缎,显出凡俗的富贵荣华。
眼见众人面露艳羡,我亦嘴角扬起喜色,却不明显,免得叫人笑话我没见过世面,只吩咐他们将礼盒置好,抬入库房登记,自己径直入东暖阁歇息,褪下杏黄色湘绣栀子雪白薄纱滚边披帛,交由霜序收拾了去,斜倚在榻上,与倚华、凌合闲话家常。
“倚华,你多大了?”
“回主子话,奴婢记不清了,只约摸四五岁便入宫,早先服侍玶太妃,后被派往合璧宫守宫。”言毕,恭敬行礼,不卑不亢。
闻言,我不过微微惊讶便释怀,含笑端起远山含翠青瓷茶盏,呷一口,颇有兴致地转头问道:“凌合你呢?”
“回主子,奴才约莫七岁入宫,至今已有二十余年,早先与另一内侍一同当差绐缜阁。”凌合面色平和道。
“二十年?如此说来,你们皆无机会承欢膝下了?”不知怎的,瞧着她俩温和谦顺,我忽想起娘亲来,口中情不自禁哀叹一声,以指腹摩擦盖口,微微粗糙的触感令我有一丝丝的灼痛,眼瞅着日光透过桃花纸照射下来,在地上开出一朵绚丽明亮的火花,仿佛心头亦被燃开一个洞,“我生父与我姐妹俩自幼分离,后来好不容易相聚几个月,孰料不过几日的功夫便撒手人寰,只余娘亲与长姐相互扶持。如今,若非娘亲离世,我与长姊亦不会双双入宫,以色侍人。”语气颇落寞。
闻言,凌合嘴唇嚅嗫一下,垂首道:“奴才自幼父母双亡。”
“奴婢,”倚华微微停顿后方迟疑着说道,语气落寞,“自幼便跟着一群乞丐四处乞讨,而后才入宫。如今,连父母可还尚在人世亦不知晓。”语气愈加低微。
原来如此,原来大家都是无福之人。
醒过神来,眼见悲上心头,我忙止了话头,抿着嘴,淡淡瞧着茶盏上的远山含翠图,她俩亦不再作声,忙着摆才送来的菜肴。
用过午膳,“主子——”一道欢声响自门外,莺月一入内便行礼,笑嘻嘻道:“奴婢已吩咐承文他们将礼盒安置好,可要备一份送去吐月阁?”
之前我曾稍稍留意,吐月阁房门紧闭。共居枎榕殿时,素欢如从未主动提及自身琐事;闲暇时,她亦从不外出;教引嬷嬷所授,她一点即通;选秀时,她清冷如冰,实难叫人看出品格。
低眉沉吟须臾,我抬眼,对莺月吩咐道:“不必,届时我亲自送去。”
慵懒午睡方起,梳妆毕,不多时,我领着莺月二人起身往正殿走去。
“主子,可要带上祁门茶?奴婢素闻琽贵嫔体质阴寒,需用红茶暖胃。”临出门前,莺月欢快上前,言毕,面色微绯。
闻言,我哑然失笑道:“难不成娘娘自己无好茶叶?”
“好歹系主子的一片心意呀。”莺月微微红了脸,尴尬不已。
倚华在旁打了个圆场,温和含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若送些俗物,只怕娘娘未必入眼。主子不若送些心意。奴婢听闻,琽妃每日素来取丁香半两、桂心一两捣细,罗为散,每于食前以热酒调下一钱,治久心痛不止之症。其她主子娘娘御送来的礼物中便有丁香,主子您看呢?”
我心下早有此意,瞧着倚华,目光颇赞赏,吩咐莺月道:“你且取些丁香并外宫时我亲手绣的双面绣帕子送去,聊表心意。”
莺月应一声,下去了。
待莺月取了手帕,我扶着倚华的手,绕过月牙池,遥遥可见正殿匾额赤金写就‘愫樱殿’三字,五面阔,黄琉璃瓦歇山顶,檐角五走兽,檐下单翘单昂五踩斗栱,正房厢庑小巧别致,却不见羽林卫戍守,只有一内御侍立其下,玲珑身躯,眉目机敏沉稳。
见我面露疑惑之色,倚华在旁小声解释道:“娘娘素来不喜羽林军戍守殿门,此乃娘娘贴身掌事内御,瑡玟。”
我心中了然,微微点头,走近几步。
见我上前来,瑡玟含笑行礼,“奴婢瑡玟,参见林婕妤。娘娘已在殿内,请稍候片刻,待奴婢通传。”
我嫣然回礼,“有劳瑡玟姑娘。”
须臾,瑡玟出来福身行礼,口中恭敬道:“娘娘有请林婕妤入内。”言毕,引我入内。
一入明间,迎面高悬‘德成柔顺’樟木匾,足下红毯直通正座,底下墨亮金砖清黑晶透。殿央摆一青绿古铜缠枝芍药翠叶熏炉,华贵典雅,墨绿花枝绕碧叶,盛华芍药显芳冽。
倚华在旁轻声解释:琽贵嫔命人日日摘了嘉德宫外沉水樟叶投入炉中,是而愫罂殿内浓淡雅郁之味终日不散。
朱漆描金雕百鸟朝鸾祥云纹填漆樟木宝座上,一张青金绿广绣青鸾献舞蜀锦软坐蓐以七色彩线细细勾出青鸾轮廓,以画工手法穿针引线描绘出艳丽身躯,神采辉煌,栩栩如生。
下溜两排朱漆描金南枝彩翟百子纹填漆樟木靠背椅,深红嫣婉,上摆块块绯红广绣百花团簇蜀锦坐蓐柔软舒适,间以朱漆描金嵌螺钿青鸾团刻云腿细牙樟木高几,俱备茗碗瓶花。
左拐入西次间,左右朱漆描金花卉纹婴戏莲花樟木小几各摆缠枝芍药瓶,清贵雅致,迎面一张朱漆描金彩绘和合二仙填漆樟木大圆桌,阔朗宽圆;上铺一嫣红广绣百子松青蜀锦桌垫,垂下丝缕红珠流苏;四周一圈朱漆描金镂鸳鸯戏水填漆樟木小凳,精美细致;旁侧香几上摆一紫金浮雕博山炉,香烟漫漫,恍若仙境。一旁挂着天水碧七彩线细纱帐,绣有密密麻麻的碧色芍药丛,清淡碧柔,将樟香拦截在外,似春雨浓雾,弥漫不进帐后。
“······参见琽贵嫔,妾妃给娘娘请安。”入内便见一嫔御蹲身行礼,语腔清冽无瑕,气质高华缥缈,身形婀娜多姿。
桌旁,琽贵嫔天庭左右日月龙虎骨,格外醒目,一袭绛红织金广绣鸾鸟破晓明缂丝纬锦宫装;椎髻上三支琢万年吉庆赤金芍药步摇斜排插入,垂下丝丝缕缕缠银丝白玉珠流苏,划出一抹雪练,左右各一支镂白玉芍药嵌红珊瑚珠赤金簪,愈加显得端庄华贵,面色含温,笑意如缕,。
款步至琽贵嫔面前,我收神颔首,下蹲行礼,“妾妃婕妤林氏,参见琽贵嫔,给娘娘请安。”鼻尖萦绕着一股樟叶气息,分外淡华醉人。
倚华毕恭毕敬地趁势上前送帕,玎珞接过。
琽贵嫔瞥一眼我亲绣的帕子,泯然一笑,红唇温和娇嫩,“午后一过,你俩便来请安,可见赶巧了。”
困惑转头,觑一眼身旁——竟是素欢如!?
我心下不禁诧异:难为素欢如如此性情,待琽贵嫔倒颇恭敬······
琽贵嫔含笑邀我俩入座朱漆描金镂鸳鸯戏水填漆樟木小凳,殿内一时笑语连连。
小内御上茶来,掀开青瓷茶盏,顿时一阵云顶云雾的香芬扑面而来,香气彻骨,浓郁醉人。
琽贵嫔含笑道:“此乃本宫素日常用的云顶云雾,二位妹妹且来尝一尝。”富丽的姿容端华锦妙,衬得云鬓之上的金芍药步摇愈加明艳辉煌。
然则,闲谈时,素娙娥俱有问方答,并无多言,教人难看出心中思量。
半柱香后,见琽贵嫔面色疲乏,我起身依礼告辞,素娙娥亦即刻起身,趁势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