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琽贵嫔理一理金黄色吉祥如意祥云纹银丝线团绣芍药妆花缎锦裙上的真珠,起座微微欠身,嘴角含着一丝难察觉的痛快淡笑。
沿霜乃中宫左膀右臂,此番除了她,便是断了中宫臂膀,教琽贵嫔如何不欢喜?
“陛下,这······”中宫怒视琽贵嫔、瑛贵嫔一眼,侧首对皇帝慌恸道,意欲继续求情。
“至于太尉,且先教他在家好生休养,待来日异象消绝再商议。”皇帝言论间,瞥中宫一眼,随即微带冷漠,对诸妃吩咐道:“你们无事不得惊扰中宫养胎。”言毕,径直离去,余下中宫一人暗暗垂泪。
眼见如此,我只觉遍体生凉:皇帝与中宫的恩爱原不过如此,于我只怕更无需多言。
此时天色大明,众人皆回各自宫室补眠,独我一人留在正殿安慰中宫。
“娘娘,您莫要伤心了。”我坐于椒房殿下首,柔声安慰道。
中宫哀吁流泪道:“你要本宫如何不伤心。沿霜服侍本宫多年,因此等小事而被陛下处死,焉知非本宫来日下场。”
正替中宫拭泪,闻言,池雩忙慌起来,担忧而微带劝告,“娘娘,此话怎可轻易道出口?!”
中宫醒悟后,面色微红,对我解释道:“本宫并无此意。”
我吁出一口气,松下心来,颔首道:“娘娘自无此意。只是长久悲痛,一来会令陛下深觉娘娘因沿霜姑娘之死心生怨怼;二则于龙胎亦有损伤。”
“本宫何尝不晓得此理。只是沿霜这一去,本宫心底着实空荡。何况你瞧今日琽贵嫔那架势,倒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气派。”言论间,中宫唏嘘一声,疲乏起身,衣裙间传出簌簌鸣佩声,入了寝殿,闷闷苦苦地歪在榻上,一壁吩咐黄芩入殿,一壁任由池雩整理身上珠钗簪环。
“此话娘娘可大错特错了。”池雩面色微不自在,换了常脸,一壁整理中宫所戴碧玉佩上垂下的串金珠红线流苏,一壁不轻不重道:“琽贵嫔再有气派,亦不过类似而已。”
我含笑道:“正如池雩姑娘所言,翟鸟如何能与凤凰相提并论?何况若无协理御殿之权,她不过妾室罢了,如何能与娘娘相提并论。”
黄芩听令入殿,即刻取了黑檀木槌细细捶着。
“说来陛下到底系何意?”中宫闻言,皱起了眉头,瞧着吾等,“若说看重本宫,为何赐琽贵嫔协理之权?若说轻视本宫,亦不该如此恩宠。”
“何曾至此。”我失笑着摇摇头,一力劝慰道:“娘娘此言多虑了。”
“婉嫔可有它想?”中宫见我如此作答,身子微微前倾,面色困惑。
“陛下命琽贵嫔协理御殿,不过为让娘娘安心养胎;往日情分更是出于待娘娘的心意。娘娘怎会有如此想法?”
“陛下若当真怜惜本宫,自该时时刻刻为本宫着想,如何在本宫有孕期间将大权分与琽贵嫔。此举如何能令本宫安心?当下本宫日夜难安,焉知非适得其反之故。”中宫面色微微不悦,语气略带抱怨。
黄芩手上动作一顿,微不可见,随即自然轻捶,嘴角含笑。我微微一笑,示意中宫屏退左右。
待黄芩离去,趁着四下无人,我方娓娓劝道:“陛下身为男儿,自然志在四方,如何有此耐心,何况军国大事日日令陛下自顾不暇。容妾妃说句公道话,陛下待娘娘之心,着实可鉴黄天明日。”
“本宫自然知晓,只着实咽不下琽贵嫔这口气。你瞧琽贵嫔今日那架势,显见有备而来,字字句句将矛头指向本宫父亲。一旦有个好歹,本宫父亲年事已高,如何承受得起。来日,待本宫诞下皇儿”说着,中宫抚上腹部,面露哀愁而怜惜之色,丧气道:“麟儿因外家冠上臭名,如何担得起——”言及于此,恍有所悟,中宫收敛神色,微微一笑道:“本宫孕中多思,令婉嫔见笑了。”
“怎会。”我心下明了,面上含笑,“娘娘所思所念乃人之常情。或许,陛下正是虑及此事方命姚大人在家修养,而非罢免。皇子一事更无从谈起。此乃龙裔——陛下怎会令龙裔折辱?至于琽贵嫔,向来处事周到公允。尤其此事涉及中宫,更需一一查证,不可有丝毫懈怠。如若不然,只怕累及中宫并龙胎,此事非同小可。”
“此言极是。”中宫吁出一口气道:“自本宫于弘治十八年九月十四入宫来,陛下待父亲着实体谅许多,亦看重许多。纵使百官上谏,亦置之不理。然则九月三十那日异象后,陛下虽不提,话里行间却加以安慰,只怕定系琽贵嫔从中挑唆。”忽而皱眉,眼眸中流光转动,思量道:“本宫执掌御殿以来,内外挑度皆赏罚分明,怎会有刑罚过重之说?现下琽贵嫔如此作为,一来于陛下面前装巧卖乖;二来令陛下冷落本宫;三来,纵使陛下明白龙胎无辜,亦受本宫牵累。”言论间,缓缓转向我,目色幽冥不定,夹带着几分怀疑。
我心底里头忽而一跳,赶忙起身行礼,惶恐受惊而诚心诚恳道:“妾妃待娘娘绝无二心。何况当日中秋一舞,显见琽贵嫔弃妾妃而择柔嫔。琽贵嫔既有此举,妾妃依附娘娘理所应当。若琽贵嫔有异动,妾妃自然事无巨细如实相告,绝不敢隐瞒丝毫。”
闻言,中宫满意,破颜笑道:“本宫自然明白婉嫔诚心。若非如此,婉嫔怎会日日前来亲自侍奉本宫?此心哪怕池雩亦不及半分。”
我面上不动声色,只微笑道:“娘娘既明白,妾妃便安心了。然适才听娘娘口吻,姚大人身居太尉之职,权势显着、功劳赫赫,嫉恨之人不在少数,兼接连天有异象,暗示刑罚过重,只怕有人会借此良机生事。”
“借此生事?”中宫重复一遍后,掩下睫毛沉吟片刻,复抬头,高严问道:“婉嫔此言可有依据?”
我款款道来,面色凝肃,“一则,天狗食月饶孩童瞧见,亦会思及国母。然接二连三亦不该如此针对娘娘,除非有人暗地里撩拨人心,牵扯至娘娘身上,方有此状。二则姚大人威望颇高,怎会短短两三年内便恶名远播?三则,只怕天象之外,亦有人事。”末句分外意味深长。
“人事?婉嫔所指——”中宫眼中逐渐浮出难以置信的醒悟,瞠目结舌道:“可是——”
“——人偶、八字。”我沉沉吐出。
中宫忽缓不过气来,手压着胸口,我与沿霜赶忙拍背,急促劝解道:“娘娘千万注重凤体,此事尚未定论,可千万不能先自乱阵脚。”
过了半晌,中宫缓和了呼吸,平复了心绪,断断续续地惊恐问道:“你既有此言,可指陛下单单为本宫腹中胎儿之故方命琽贵嫔协理御殿?”
“非也。陛下并非仅看重龙胎之故,亦有娘娘的情分与大人的功勋所在。若非国丈与皇嗣,想来陛下绝无如此念头。”
中宫当即接着我的话说下去,“一来,可安抚本宫,令本宫好生养胎;二来,可避嫌;三来,亦念了夫妻之情,正是此三点,令父亲与姚氏一族不至为奸人所害至一败涂地。”良久良久,深思熟虑一番,随即冷笑一声道:“倒难为了那人,算计这一切,辛苦这一遭。”语气寒意逼人,闻之令人瑟瑟发抖。
我闻得中宫语气异常,忙问道:“娘娘可明了系何人在御殿内兴风作浪?”
“自是从中得益之流。”中宫冷冷嗤笑一声,望着殿内虚空之处的眼眸幽冥如地狱暗火,令人遍体寒颤。
眼见中宫无话,我起身依礼告退,回了听风馆。
六日后,承文打听来报,陆贵姬已醒。碍于情面,我约敛敏、婺藕往仙居殿问候,顺带瞧一瞧袅舞。
天际之上,正值晴空万里,碧蓝之色,无云遮盖日头,愈加衬得日光丰美,眼前一片炫灿曜目。遍体的血液伴随着柔和的温暖流入人的四肢,叫人如同秋日里头最明媚的秋色光景一寸寸舒张开来,令人耳目一新,格外惬意舒适。甚至于,漫步些许,竟有几分燥热流出来,凝聚在额头,化作一颗颗小小的汗珠,黏贴在额头,为人丝帕所拭去。
待到吾等三人擦着汗,身形临近仙居殿门之时,我这才留意到上阳宫仪门颜色半旧,门口并无羽林卫戍守,四周一派悄寂而毫无人声,仿佛里头空无一人,死寂一般弥漫着沉默。
拉着敛敏的手再往里头走几步,眼见一片无人之境,正商议起来,意欲离去,正巧绿植打了半旧的帘子出来,撞见吾等。
绿植凝神一瞧,微微诧异,福身道,样貌教那日精神许多,“参见四位主子,礼贵姬、冷良人、妍嫔、朱顺华四位主子娘娘正在里头陪我家娘娘说话。”
我点点头,率先入内。伴随着一步步仔细地打量,只见殿内的构造极其简单,将大多数的日光尽数阻挡了起来,愈加显得日光暗淡,不比外头,且寒气逼人,阴风阵阵,令吾等三人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