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即刻去一趟椒房殿,告知中宫,日后婉嫔可随时探视恭成。”
外头停顿半刻,秦敛方道:“是。”语气异常古怪而夹带着颤抖之音,随即外头飞扬起一阵急促蹒跚的步伐声。
“瞧秦内侍这样,可见陛下尤为关心恭成。”我听着外头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如此赞叹了一句。
“是啊。他乃朕长子,与朕脾性相仿,独出身低微而已。中宫若明白朕这番苦心,自该好生待他。只可惜她——”哀叹一声,皇帝于迷糊中沉睡过去。
待到我一夜好梦,醒来之时皇帝已然起身上朝,并特意叮嘱宫人无需惊扰我的好睡。故而待我睁眼之时,依着凌合的回禀,已然卯末时分,天色早已大白。缓了缓心神,一派神清气爽的模样,在宫人的服侍下,碍于殿内炭盆熏得暖气四溢,我不过身着寝衣,落座梳妆台前。就在倚华为我梳妆之时,透过半掩着的窗户往外望去,我方彻底醒悟原来已然时至初冬季节。
外头举目望去,固然不曾万物凋零,不见白雪皑皑覆地之象,亦有几棵香樟树成林,遮挡住我的视线。细细琢磨起来,上头已然不过长着零星的几片枯叶,到底一派荒凉萧条之气。恍惚间,叫我想起年幼之时娘亲在我耳畔吹起的羌笛之声,尽显秋色凄美之姿。如今,所有的树叶几乎尽数落下,唯有远处一片枫叶林的红叶在这一片深碧色的树干衬托下,格外醒目,叫人难以忽略。伴随着风吹来,激起树上树叶唦唦作响的声音,夹带了清晨凤羽池的水雾之气,我的眼前已然有了晴空照射之下,一片烟雨朦胧的迷糊,犹如二八少女婀娜的腰肢。
翌日,我着一袭浅粉五彩绣如意芙蓉祥云纹绡纱宫装,纤腰细柳,一派家常装束,往凤仪宫请安,孰料椒房殿内依旧不见权淑媛身影。
“娘娘,不知权淑媛身子可大好了?”珩贵嫔好奇问道。
放眼望去,琽贵嫔正悠然品茗,侯昭媛与懿嫔亲近言谈,众人皆未将权淑媛放在心上。唯珩贵嫔与殷淑仪语气友善,神态关切。
中宫嫣然一笑,语气平和清淡,“权淑媛身子虽好了大半,到底未痊愈,仍需静养,你们无事不得打扰。”
“谨遵中宫懿旨。”权淑媛与人来往甚少,众人自然依言颔首,再无多话。
婺藕与我关系亲密,我俩毗邻而坐。此刻,她拉拉我衣袖,悄悄出言问道:“清歌,听闻昨夜秦内侍出了听风馆,往这椒房殿走了一趟,可有此事?”
袅舞亦微微侧首倾听,显见好奇。
“不过一桩小事罢了。倒是这几日,亏得最后真相大白,不然我可死无葬身之地了。然则经此一事,亦可见御殿有几缕不正之风。”我正色肃重道。
“此言极是。”婺藕喟然点头道:“那日,懿嫔打碎御赐花瓶事小,人偶反倒闹出翻天覆地的大动静,径直将你拉下水。”
袅舞哀叹一声,沉重道:“只怕来日麻烦不少啊!”
“记申姐姐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低头自嘲一笑道:“若非宣纸一张不差、西缎一匹不少、陆氏自作孽不可活,只怕陛下亦保不了我。倒是姐姐——”言及于此,转向她俩,语气歉疚道:“为了此番事宜,叫你们受牵连了。”面容微微苦涩含泪。
“哪儿呢!”婺藕拍拍我的手,温柔安慰道:“咱们姐妹,何须客气。”
我吁出一口气,惴惴不安道:“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来日得宠便罢,若不得宠——”
婺藕顺着我的视线看向敛敏:她一袭湖绿色金银丝湘绣山茶万事如意纹镜锦宫装,愈加衬得她姿容清爽怡人,飒爽丽姿,正以茶盖浮着茶水,神色冷淡,毫无所动。
“我瞧敏姐姐那样,竟毫不在意恩宠。”婺藕凑近了头,悄声道,话语里头带上了几许担忧,用手指了指,桃红色绣海棠花叶图案的半旧锦缎袖口上的金线微显黯淡,映着窗棂外照射进来的日光,愈加陈旧无光。
“正是。”袅舞亦蹙起眉头,连带着身上的荷茎绿金线绣孔雀开屏图案的蒲桃文锦衣裙亦多了几份孔雀落羽之时的忧愁,忧虑道:“自入宫来,我冷眼瞧了多日,她竟若有似无,毫不介怀位分尊荣。”
“此事难说。”我虽知晓实情,此刻亦难道明,只作担忧状。
似察觉到关注,敛敏抬起头来,对吾等嫣然一笑。
我面上虽与袅舞等报之一笑,心下不禁惋惜:哪怕有帝太太后扶持,敛敏若依旧如此态度,她来日该如何立足御殿······
“聊了些许,本宫也乏了,你们退下吧。”中宫温然出言道,复加一句,“婉嫔留下。”语气波澜不惊。
“是。”
纵然诧异,众人亦不敢多询,鱼贯而出。
袅舞、婺藕与敛敏忧瞧我一眼。我报之一笑,示意她们安心。
待众人离去,静默主宰了椒房殿。
久不见中宫出言,我只得硬着头皮行礼回一句,“给娘娘请安。”
“陛下昨夜忽颁下旨意,说日后你尽可随时来看本宫养子。”似此时方醒悟回神,她视线轻落我面容上,盯住我眼眸,神色半隐匿在光影阴暗中,肃重深刻,令人惶恐不安,如坠寒潭,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心下一颤,我急忙起身,跪倒在她面前,磕头道:“娘娘明鉴。那日闻得琽贵嫔所言,妾妃心中便着实好奇,兼昨夜陛下提及皇次女嘉慎帝姬,妾妃方思及恭成殿下。一问之下,陛下并未隐瞒,亦无怪罪。若此事冒犯了娘娘,妾妃甘愿受罚。”言毕,深深磕头,不敢抬起。
静默良久,待额上满是涔涔冷汗,上头方传来一句笑语,“婉嫔多虑了。”语气平和,显出几分古怪,令人惴惴不安。
我诧异抬头,心下惴惴不安,却见中宫已换了另一副面容,笑意盈盈道:“本宫不过白问一句,何来冒犯之过。”顿了顿,中宫隔着正红色纯金线本缂丝百鸟朝凤牡丹纹天华锦凤袍,抚着隆起的腹部,嘴角一抹慈爱笑意,目色难得温柔,复问道:“你怎会想去探望本宫养子?御殿诸妃皆不敢提恭成之名,遑论探视,你怎会有此心?”
“妾妃早早丧母,面对此景自有同病相怜之感,心底亦清楚娘娘心底极为疼爱恭成殿下,不过碍于诸妃虎视眈眈,一个马虎便会落人口实,故不敢光明正大显露于外,只得将殿下安置在凤凰殿,限制外出。”缓一口气,脑中思绪旋转如陀螺,口中一字一句清楚道,唯恐一时失言。
在我紧张屏息之时,中宫美眸长长流转一番,发髻中央的镶鸽血红凤钗垂下的银丝真珠流苏微微一晃,闪出一道亮光,随即破颜笑道:“难得妹妹慈心,不似懿嫔之流趋炎附势。妹妹既欲探望恭成,此刻怕已下了早学,正是好时候。沉霁,你带婉嫔往凤凰殿走一趟。”
“婉嫔主子请。”沉霁走到正殿门口,向我行一礼,领着我往另一处走去。
“妾妃告辞。”不动声色地舒张下一口气,我对中宫恭敬福身,端然离去。
出了椒房殿大门,沿殿前砖墁甬路东行约莫半柱香功夫,便是一手抄游廊。微一侧头,椒房殿后东北侧穿山游廊并手抄游廊将一朱漆门夹于中央。此门颇古旧,兽头、铜环陈旧,漆色斑驳,铜锁连着一铁链,颇粗大沉重,似将御殿所有秘密尽数关入其中。
眼见我面露诧异之色,沉霁解释中宫此举正系为了不叫人随意出入凤凰殿,以免打扰恭成休息。
我一时错愕:堂堂大楚朝皇长子竟被中宫如犯人一般拘禁于凤凰殿中······
正纳闷时,沉霁自前头轻声催促,我忙收了神,随她过穿山游廊以南的手抄游廊,沿甬路东行六射之地北折,顺砖墁甬路至凤仪宫东侧庭院北端,只见银杏树上一片片扇形的叶子泛着翠绿的光泽,随着被风一吹,纷纷落下,在半空中翻转着落地,眨眼之间便是一派萧条之景,令人不禁心生寥落之情。
待至凤仪宫东北角一朱漆描金雕九螭祥云吉福水曲柳垂花门前,沉霁停下脚步,转头,对我解释道:“婉嫔主子,此处便是凤凰殿大门。我们娘娘早已吩咐,日后您可随时来探访恭成殿下。若婉嫔主子无事,奴婢先回去了。”言毕,行礼告退。
“有劳姑姑大驾。”我客气回礼。
一抬头,正门之上一水曲柳匾额,上书“凤凰殿”三赤金字;绿油地儿椽头描着六字真言,尊炉爵鼎勾在柁头上,柁帮蜿蜒着无尽藤箩蔓,绿地儿沥粉贴金角梁衬着绿地儿青退四晕肚弦,幽幽潺潺;沥粉贴金加晕斗拱下,红莲献佛拱眼壁仙软灵暖,青底挑檐枋沥粉贴金“工王云”精细活儿;降幕云升绿降青平板枋不提,西蕃莲箍头、圭线光子心青地灵芝绿地草,精巧绝伦;枋心内有青绿二龙戏珠、升青降绿藻头内亦有升、降龙,金琢墨雀替下便是寻常所见的朱漆圆柱;汉白玉雕芙蓉纹麒麟献宝抱鼓石座上,鼓面低浮雕五狮护栏,鼓顶一只卧狮,镂鹦鹉锦鸡。
守卫见我入内,忙行礼道:“恭成殿下此刻正在庭院内歇息。”
“好。”我微一颔首,跨步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