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昏昏长睡之下,待至腊月二十那日,颐乐殿演红梅记。
听风馆内,我因腿伤不得前去,偶然提起姝贵嫔来历,承文娓娓道来,只当给我解闷儿:
姝贵嫔乃新罗贡女,自幼长于京都,入宫后侍帝极体贴,委婉柔顺且小心翼翼,与中宫相较亦独具姿色:中宫身长玉立,姝贵嫔娇小玲珑,端庄文雅,谈吐合礼带趣。
得此佳人,帝喜不自胜,赐居德昌宫沐梓洲,而后入主安仁殿。姝贵嫔居贵姬位来,承宠不骄,恭慎如故,动有法度,待中宫毫无怠慢,严守宫律,宫中上下无不心悦诚服,交口称誉。帝亦钟爱日深。可惜中宫久无子,姝贵嫔亦只一女。
中宫本性未改,时而骄矜,偶有咄咄逼人。姝贵嫔明晓事理,愈加小心,常自称病,另荐嫔御。凡御殿盛宴,诸妃竞加修饰,独姝贵嫔着素妆、无修饰,凡服色与后同,当即更换,以避攀比争宠之嫌。与后同觐时,站立一旁,不敢就座;与后并行时,弓身细步,以示卑微。帝问时,常逡巡后对,不敢先后答话。见其如此谦抑,劳心曲体,帝尝叹息,“修德之劳,不过如此罢了!”
姝贵嫔谦让不妒,上得恩宠,下得敬佩,德贵御殿,仁心显着,皇伯考嘉顺皇太后特赐愍帝所赐爱物——一对镶红蓝宝深褐鸡油黄东珠并蒂莲赤金簪,位居御殿十五瑰宝之七,以作表彰。
正啧啧称奇,得令探听消息的梁琦回禀:一向与珩贵嫔交好的殷淑仪往椒房殿送月氏饼。
腊月廿八寅初,夜空再次现月食,正三品钦天监五官灵台郎郑彦进言,“月主女阴,只怕宫中有女子含冤有怨。”
我正担心皇帝会放虎归山,岂料侯昭媛、墨美人并未因此解禁,倒是郑彦升从二品属官夏官正,倒叫我松了一口气。然则自那之后,皇帝无形中便疏远了我,来听风馆的次数顿时骤减,数十日方得见他一面,却不过为我腹中胎儿。自古君恩如流水,受此冷落,我百般思索之下,愣是不解自己到底做错了何事,得皇帝如此对待。
哀苦之下,我心中忧愁:若长久如此,只怕我腹中孩儿诞下之后,亦得不到他父亲的疼爱。一位得不到皇帝疼爱的皇嗣,纵然留着皇家血液,亦会遭宫人欺辱。
御殿诸妃惯会跟红顶白,皆暗中嘲讽我虽有儿孙之福,却失了帝宠,自然不会白费气力亲近一个受皇帝冷落的嫔御,是而也随之消散不见。为着皇帝冷落,诸妃不敢反其道而行之,只得驻足屋外,以冷漠相待,再无人前来听风馆叨扰。唯有姝贵嫔、殷淑仪、窦修仪、袅舞与敛敏日日来听风馆,告知我眼下皇帝专宠袅舞、柔嫔与精通烹饪手艺的婺藕。婺藕已晋正六品姬位。
想来我与侯昭媛、墨美人皆受冷落,隐隐有失宠迹象,自是袅舞、柔嫔与婺藕分宠的好时候。
待到正月初一,御殿传出一则消息:皇帝宠幸了一名内御——折袅拂,以‘腰如杨柳袅东风’出众,自御女晋为从八品选侍。据闻是夜皇帝独寝而辗转难眠,起身漫步御花园时,再遇此女,一见倾心。
宫人传言,二人初次相见乃腊月二十,颐乐殿演红梅记之时。彼时,御花园内,皇帝身着常服,孤身一人折花,恰逢折氏以梅相赠,一个眼错又四下寻见不得,如此便教皇帝念念不忘。
四月光阴之间,折选侍历迁正八品侍巾、从七品顺成,晋正七品嬛贵人。反观洛氏,自腊月初那日晋为四顺之首的顺容后,虽亦晋为正七品贵人,却无封号,如此倒显平平。
诸妃皆道皇帝有了新宠嬛贵人,旧爱洛贵人自然归顺清冷的柏梁台。何况,若非庶人陆氏一案,只怕她现下依旧不过一介小小内御,仰人鼻息过日子,如何能跻身嫔御之列。平日里,众人言语间便显出对她的不屑与轻蔑之意。别说系她,连同我在内,已然数月不曾得见皇帝了。新宠二字已然从我身上转移到嬛贵人身上,依稀可见我当日的风采。
难怪皇帝喜爱嬛贵人,只看袅舞等人透露的消息,听来叫人深觉她德茂令柔,安贞静正,丽尔渥丹,婉尔清扬。
既想不出失宠的缘由,又该如何复宠?是而我随遇而安,伺机而动,等候机遇的到来,闲暇时分只作韬光养晦,探望寻常要好的姐妹。
四月十五,用过早膳,眼见着我又要躺在贵妃榻上歪着,倚华关切地劝说道:“主子,您别老是闷在这屋里,也该多出去走走。不然,这心情只会愈加烦闷。眼看着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只怕御花园树荫下还更凉快些。”
听了倚华、柘木的话,我换了一袭浅粉色银线七彩苏绣芙蓉花的独窠文绫宫装,臂间挽着一条深红色纯金线七彩蜀绣吉祥如意祥云纹轻纱披帛,一身娇艳的家常衣着,亲自做了小菜往窦修仪的玉华宫去,意欲探访从未见过的嘉淑帝姬。
嘉淑帝姬较嘉慎帝姬年长许多,身子却远不如嘉慎帝姬康健。上月亲往安仁殿探望姝贵嫔之时,姝贵嫔道嘉淑帝姬自出娘胎便身染天疾。此番一见嘉淑帝姬,我方明了身染天疾四字作何解释。
方一迈入芝兰殿寝殿,只见躺于床上的嘉淑帝姬固然一身锦缎衣裳,富贵逼人,然则双颊凹陷,面色难堪,四肢纤细,极难坐正。偶然半刻正坐,便会气喘吁吁,不得不歪着。保姆日日时时陪伴在侧。
我一时诧异:难得桂花宴那日窦修仪抽得出空来。
许是我眉目神情分外惊讶,窦修仪在旁无奈解释道,语气哀愁,“本宫亦不知何故,嘉淑已多日脾胃不佳,故而消瘦至此。真叫人担心。”说着,揩了揩双眼,泪光点点。
“娘娘切勿忧心。帝姬乃皇嗣,凤子龙孙,自有上天保佑。上天有好生之德,自会庇护帝姬躲过此劫。”劝慰毕,我不敢多打扰,旋即起身告辞。
御花园内,闲闲漫步之时,温雅之声忽自一旁响起,“不知林丽人近日可好?”
闻言,我猛一抬头,系煍王。
莺月登时惊慌起来,幸而倚华扯扯她的衣角,领着她远行几步,警惕放哨。
煍王身着一袭深绿八蟒祥云纹宽袖直裰绫缎长袍,色泽深活,面容依旧白皙清新,唯下巴零星胡渣,如春日嫩芽抽叶,尤为憔悴,语气歉疚道:“听闻当日你事涉嘉慎帝姬染天花一事,我却一次都未遣人探视过你,这——”面色极为难。
“王爷,妾妃与王爷素不相识,王爷并未因嘉慎帝姬染天花一事而探视妾妃理所应当,再好不过。何况,王爷与妾妃相会一事若为她人知晓,着实有损妾妃名誉。”我直视煍王的眼眸,冷淡道:“再者,妾妃早已讲明入宫并非贪图王妃之位。王爷为何仍旧纠缠不休?”
“我当真视你为亲眷,绝非一时玩笑。只是如今却再也不能了······”煍王双眸极为传神,水汪汪似笔墨浓浓下一卷雪浪,水润鲜嫩,神采奕奕,尤为深邃,随后黯淡下去,似宝珠蒙尘,再不见光辉璀璨。
“可惜妾妃从未有如此想法。”我别过头,固然心有不忍,依旧语气清冷道:“王爷不若视妾妃为爱慕虚荣之流。”言毕,冷漠地瞅着他。
煍王大失所望,手足无措之下,垂头丧气,似一片于秋风中飞扬的枯黄衰叶,残破不堪,叮铃沙哑道:“既如此——”须臾后,他抬头,眼中哀痛之色极浓重,眼泪几欲掉出眼眶,道:“日后,我必不再——”忽地哽咽了一下,狠命咽下一口气方嘶哑着嗓音,勉强笑道:“我日后必不会再纠缠你。”微微颔首,眼中尽是悲痛,鼻音鲜明,礼节周到,神情颓废,“小王就此告辞。”
方离去不久,一旁树丛传来一句玩笑话,“八哥何必急着走呢。”
我循声吃惊望去,系炾王!
瞥一眼煍王,思量半晌,我半笑起来,“二位王爷当真同胞,见了兄长再见幼弟,此番却系第二回。”顿了顿,无情打趣一般,继续道:“抑或二位王爷早早约好了?”嘴角尽泛玩笑。
并非我格外多心,而是他们二人这般凑巧,次次皆遇上我,次序皆为煍王在前、炾王在后,实在令人寻味。
“小王不过凑巧而已,并未刻意。”炾王一身玄色八蟒祥云纹宽袖直裰雪色绫缎金丝滚边锦袍,尽显体格健硕,不惧风寒,依旧一副吊儿郎当模样,尤其是眼神,令我极不悦。
“九弟,你与我一同离去吧。”煍王回头,哀伤瞥我一眼,劝炾王,语气哀哀,极为悲伤。
见炾王不为所动,他失落地瞅我一眼,先行一步往寿康宫方面走去,松下肩膀,垂头丧气,极为死寂,了无生气,悲愁万分。
“你可看清我皇兄系何为人?”炾王眼见煍王走远,收起一脸玩笑样,正色道:“此番他既可如此待侯昭媛、墨美人,难保来日不会如此待你。何况,受冷落的滋味,你如今可尝够了?”言毕,默默瞧着我,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