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炷香后,强自止住哭声,中宫遽然抬头,素颜脂粉未施,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带着哭腔,哀戚问道:“陛下,皇儿呢,他在何处?我想去瞧瞧他。”中宫哀恸至极,连自称亦失了分寸。
“梓童,那孩子落地后不久便······便无气息。朕已命人将他装入棺椁,早早送去雍和殿命法师祝祷。你别去看了——”皇帝说得断续而婉转,生怕触及中宫哀痛,“朕已将他——”
“我的皇儿——”中宫面上再次无声流下两行泪,如清晨露珠般纯净,滴于深红锦被上,洇透后深如玄色,似无尽痛苦深渊,直要将人吞噬。
“朕已下旨命刑部与永巷彻查此案。”皇帝紧抱中宫抚背,轻声安慰道:“无论系何人,定当株连九族。”眼中有些微愧疚,然语气依旧迫力夺命,令在场的众人冒出几滴冷汗,冰冰缀于额上,带来浑身冷意的恐惧。
我与殷淑仪忙行礼出声道:“妾妃等亦会在旁协助查出真凶,给娘娘一个交代。”
中宫恍若未闻,依旧沉浸哀痛中,满目悲苦,忧伤噬人。
是日后,中宫整日以泪洗面,持续数日。御殿亦持续了近数月的静寂萧瑟,笙歌丝竹绝迹,欢声笑语灭亡。因着死一般的寂静源自凤仪宫,无人敢触怒龙颜。
御花园满地落叶随风飘起,娇艳鲜花亦失了浓红淡绿的色泽,仿佛提前进入萧瑟的冬季,万物枯败,满目悲凉。微风极寒凉,吹在身上如一丝丝刀削,有极尖锐之寒冰色,将冬日的肃杀凛冽尽数伸展开来,极为瘆人,令人不由得自心底发颤,显得寒意遍体,自血管缓缓涌向四肢,冻结人的气息,令人如秋日枫叶般燃烧自心底,然则火焰极其微小,纵然融化了些微寒冰,依旧无法温暖周身,亦遮挡不住夏日雷阵雨,吹来阵阵寒风,吹得人脑仁亦极清醒,肃然起敬之余尽是沉重哀痛之气,似一铅石,沉甸甸将人五脏拉下,几近窒息,继而于火焰之上微微融化成一团雾气,却悲伤至极、伤痛炽烈,将人直欲烧为灰烬,于风中飞扬。
然,除却那只黄猫,此案再无线索,自此成为楚朝偌大御殿内繁多迷案之一,束之高阁。
十四日内,凤体随着每日服用定志丸,逐渐好转。然则,纵使御医翻遍集贤殿古籍,开出无数有助生子的药方,不知为何,中宫依旧难再有孕。然而,她所受的礼遇依旧不减丝毫。
此中缘故无数:
中宫身份尊贵,且不论国之嫡后,纵未出阁,亦为嫡长女。生父乃当朝太尉姚博伟,生母乃怀帝嫡长女——安和大长公主。血脉与身份已令皇帝无法薄待,遑论容颜绝色——尚处闺阁中便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况二人自幼一同长大,情分不浅,担得上青梅竹马四字。故而皇帝登基之时便下诏,册封安和大长公主之女为后,入主中宫。彼时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皆谓皇帝、中宫二人如胶似漆、恩爱无比,系难得的佳话。
此番,中宫诞下一对死胎事迹传遍朝野,众大臣纷纷上奏,要求皇帝严惩真凶。自然,除掖庭外,左大臣亦命刑部严格查找真凶。一时间,朝野上下皆因国母为歹人所害而动荡不安。
未几,国舅擅自将刑部尚书革职查办。论其缘由,仅因七日内未能找出真凶。待新尚书任职,方先斩后奏,上报帝命。此举引来右派叱责。然皇帝以身虚体弱为由,对国丈轻微惩处。
寒冬烈风吹在忧伤时,十六日来,为着皇帝夜夜留宿椒房殿,诸妃日日前来安慰中宫。
椒房殿内,“娘娘日日如此忧心,遑论凤体堪忧,陛下见了亦担忧。”姝贵嫔劝慰道。
“本宫自然明白,只是要本宫此刻强颜欢笑,着实艰难。”中宫红着眼,一脸落寞,时不时以帕拭泪。
珩贵嫔与殷淑仪一同苦口婆心道:“娘娘只看龙颜,便知陛下有多少日不曾安心歇息了。如此下去,龙体亦抱恙,只怕娘娘愈加愧疚了。”眼风瞥了一眼中宫身旁的皇帝。
“妾妃还请中宫以大局为重。”众嫔御下跪肃穆,异口同声道。
“中宫身为国母,纵不为自身,亦该为天下万民着想。”中宫微一侧头,皇帝紧握她柔夷,关怀道。
数日后,煍王、炾王随皇伯考恭安贵太妃一同来探望中宫,适逢晨昏定省,诸妃得见贵太妃。
皇伯考恭安贵太妃身着一袭家常铜绿色卍字纹满福图案的锦缎宽袖常服,满面皱纹,面容年迈而满脸慈爱,一望便知和蔼可亲,气度高华清淡,落座上首,叹息道:“予瞧着中宫福分不浅,三清殿主事德清法师亦曾为中宫扶乩,道中宫此生会有一双子嗣。真想不到那只黄猫竟如此——”
早已解禁却从未往椒房殿劝慰中宫的墨美人,此刻身着一袭墨紫色纯金线绣菊花卍字福纹鲛绡轻纱宫装,臂间挽着一条深蓝色遍绣碧叶缀绿玉米珠鲛绡轻纱披帛,长长一条拖曳在地,仿若黄昏时分的夕阳笼罩上黑夜的深沉,昏暗不明,嘴角带着一抹暗潮汹涌的微笑,当着贵太妃的面,嘴角含着一抹不怀好心的笑意,瞥了我一眼,随即对皇帝直言道:“陛下,贵太妃娘娘,只怕此事绝非如此简单。”
一语惊破黑夜一般,墨美人此言令所有人骚动不安:敢对中宫出手者,若非宠妃,便是权妃。嬛姬虽然得宠,到底身份低微。在这御殿中,论权势,无人敌得过琽妃;论恩宠,眼下无人敌得过我与素中才人。墨美人此话不言而喻。
果然,诸妃纷纷道:
“依墨美人所言,此言倒不虚。”
“林丽人日日侍奉中宫在侧,焉知未有所图——何况机遇颇多。”
“黄猫出现时恰巧林丽人正在中宫身边。她欲谋害皇嗣亦无不可。”
······
煍王与炾王二人顿时蹙眉。
琽妃眼见皇帝沉下的神色,呵斥道:“墨美人休得胡言乱语。林丽人自己尚且身怀六甲,若真行此举,牵连自身可如何是好?!”
眼见此情此景,墨美人嘴角隐藏的张狂愈加明显,亦显得墨紫色的轻纱披帛宛如夜色朦胧之下、群星璀璨之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抹玄色,对琽妃得意洋洋道:“妾妃是否胡言,娘娘一听便知。”言毕,转而对皇帝神色凝重,娓娓道来,“陛下,莲花宴当日,林丽人携身香料可令猫狂躁。正因如此,那原本潜伏暗处的黄猫才受了刺|激,直扑向中宫。”她忽地转向贵太妃,“素闻贵太妃于香料之道向来高于常人,不知此刻能否检验一番?素闻林丽人随身所携香囊从无更改。”
众人目光汇聚我腰际——我今日所用香料与那日毫无差别,既受嫌疑,纵使惴惴不安,除却交出身上所戴的香囊,我别无它法。
而皇伯考恭安贵太妃随着墨美人的视线一转头,乍一瞧见我的面容,微微一怔,似出神半刻,随即安然自若起来。
此乃皇帝家事,因皇帝素来不喜亲王干涉,故而煍王、炾王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在旁焦急地看着我。
在他们担忧的目光中,皇伯考恭安贵太妃接过我携身佩戴的香囊,轻轻凑近了头,略略一嗅,微微蹙眉,平和道:“此香料属它国上贡,如今早无效力,林丽人所携不过气味相似而已。”
冷眼旁观的煍王、炾王瞬间不动声色地缓下一口气。
皇伯考恭安贵太妃反问墨美人道:“不知墨美人自何处听来,林丽人携身香料可令猫狂躁?”
珩贵嫔舒缓了一口气,安慰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安心,口中道:“不过气味相似而已,如此可洗清林丽人嫌疑了。”
“珩贵嫔此话说来尚早。据贵太妃方才所言,此香料确有令猫抓狂之效。既如此,香囊中的香料虽因时日年久而效力日减,多少亦有效力。敢问贵太妃,是也不是?”墨美人不依不饶,进一步确认地问道。
思忖片刻,贵太妃坦言道:“确实。”随即顿了顿,再道:“不过正如予方才所言,此香料年份久远,已无效力。”
此言一出,墨美人嘴角的期待顿时少了五分,紧追不舍道:“贵太妃娘娘,您可认仔细了?别是被香料迷惑住了。要不打开,将香料一一倒出来?”
眼瞅着戏份演得差不多了,我幽幽讽刺道:“墨美人当真本领卓越,精通香料辨别之法——晓得打开香囊,将香料一一倒出辨别之法。”
底下人有几位当场忍不住轻笑出声来,衬得墨美人面色涨红。
“皇兄,臣弟看皇嫂倒已有几分疲惫倦意。”一旁的煍王瞅了我一眼,出声提点道,看似平平,事关紧要。
闻言,眼见中宫面色疲惫,皇帝呵斥了墨美人一句‘胡闹’,便陪同中宫一同入了寝殿。此事就此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