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到依稀旧日,母亲曾说的一番话闯入我的脑海:元者,善之长也。
眼下,除孝和仪柔淑元妃外,楚朝惟愍帝宠妃元懿贵妃以此字作谥号,其盛宠可见一斑。然则据母亲看来,元懿贵妃终究不及昭庄愍后。若非元懿贵妃姑祖母穆温怀后乃愍帝生母,且愍帝初登大宝、急需卜家势力,元懿贵妃卜渐姿与其妹僖庄妃卜渐媿毫无入宫机会。
此中有个缘由:元懿贵妃与僖庄妃皆属从一品江国公卜故之嫡女,即穆温怀后外侄之嫡女。卜故祖父卜敬义、生父卜子仲虽世袭江国公位久已,最后皆因病为怀帝免职,然则朝中上下皆心知肚明卜氏一族实乃因罪罢黜。个中详情虽无人知晓,到底家室渊源流长,于朝野中威望甚大,故而经穆温怀后安排,元懿贵妃与僖庄妃姐妹俩双双入宫。
愍帝嫡妻——昭庄愍后钱氏的册后仪式,乃楚朝有史以来皇帝的初婚仪式——此前的诸位皇帝皆在即帝位之前便行了成亲之礼,册后不过是登基之后的过场而已,故而在怀帝生母端恪帝太太后的操持下,钱氏的立后仪仗分外隆重。这也是端恪帝太太后一生为皇室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大婚典礼仅过五个月,端恪帝太太后便撒手人寰,被怀帝追谥为穆贞顺康懿元庄皇后。愍帝心地良善,含慈悲之心。钱氏与愍帝志同道合,皆好岐黄之术,二人着有《保生余录》、《袖珍方》、《普济方》与《救荒本草》四书。流传于世后,救死扶伤无数,至今为百姓津津乐道。
未几,承文来报,珩妃亲自求见皇帝,因许婕妤谋害皇嗣、设计陷害我之事而为之求情。皇帝看在珩妃面上,将其从乐善堂放出,却降为侍巾、罚俸半载。
珩妃此举倒叫我迷惑不解:她与许侍巾并无来往,为何此番却如此维护?纵使她心地良善,亦不该如此维护一介罪妃。难不成幕后真凶,系她?不,绝无可能。以我寻日里冷眼瞧来,珩妃为人和善,虽有狡兔三窟之心,亦不乏左右逢源之意。她所作所为,不过求得自保罢了。
忽念及一件事来,心头如凉风吹过,只觉得寒浸浸的:畅音阁那日,珩妃择了昔日姚氏最爱的明公断。这却是为何?姚氏虽形同废后,到底有中宫的名分。难不成来日姚氏有重掌中宫笺表之时?不,姚氏犯了皇帝大忌,以她当日毒害稚奴一举,便可断定她再无卷土重来之时。莫非当日姚氏毒害稚奴与姝妃之举,有珩妃出力在侧?即便如此,现下姚氏显见再无出头之日,珩妃何必再为她卖命?早先系珩妃与姚氏,众目睽睽之下,并无交集,如何此番姚氏倒了台反倒亲力亲为地出计?着实叫人费解。
我静默息坐,只觉岁月漫长。至夕阳金黄赤红之际、光色无限之时,我头亦不回地吩咐道:“倚华、竹春,梳妆更衣。”
“娘娘——”竹春疑惑这般晚我依旧欲出门,方启唇,倚华即拦住,只得做罢。
择一对西池献寿簪左右插于婉转的灵蛇髻上,岁寒三友嵌珍珠头花簪位处髻顶,金镶紫英坠子垂下一点冰凉,颈上一条南海珠链,洁白凝雪、端庄雅观,如同白鹤羽园那片无尽雪色;一袭杏红金丝湘绣芙蓉绮罗羽纱天华锦宫装,遍绣芙蓉海棠,雍容典雅,上绣芙蓉与珩妃所赠面纱一般无二;外罩一件七彩明缂丝莲青织金银鼠鹤氅,遍绣锦上添花图纹,富丽尊华,美不胜收。
仔细精心梳毕,竹春难耐道:“娘娘这是要去哪儿?”
我瞥一眼倚华,她在旁解释般问道:“娘娘可要往凤仪宫去?”
闻言,竹春颇吃惊,问道:“娘娘见她作甚?”
“本宫在这宫中受了她不少庇护,此番她倾倒,自该道一声谢,方是礼数。”嘴角勾起一抹完美的笑意,我轻描一声,往外而去。
一入凤仪宫仪门,数月不见,只见寒风飒飒,匾额半挂,漆色斑驳,摇摇晃晃几欲坠地,阶前杂草漫生,于砖墁甬路夹缝中显出深碧之色,颇萧瑟凄凉,较仪门外戍守的羽林卫愈加寒颤。
我心下不禁感叹:不过短短半载工夫,姚氏竟落魄至此。她心性颇高,皇帝此举于她到底属诛心之罚。
轻声踱步至槅扇门前,“莺月,你戍守门外。”我一壁轻声吩咐,一壁推门入内。
“是。”莺月自门外驻步,悄声而小心把风。
‘嘎吱’一声,推开漆色斑驳的槅扇门,上头窗纸破旧而漏洞,毫无遮风挡雨之效,木板陈旧之气扑面而来,粉尘气息令我不由停驻捂鼻。倚华小心扶住,递上一块帕子遮住口鼻。
屋内颇阴暗,一应家具摆设皆无,空空荡荡。
我凝神定睛,环视一周:椒房殿早已失去往日的辉煌华丽,破落不堪,空空荡荡。姚氏遥遥跪坐一堆干枯稻草上,珠钗尽卸,一袭弹花暗纹锦服一尘不染,端正姿容与往昔一般无二,端正的发髻之上,镶鸽血红双凤眼嵌八色彩宝赤金凤身八支点七色翠羽挂银丝真珠流苏凤尾钗上垂下的玛瑙珠落在眉心,岿然不动,尽显天姿国色、母仪天下的风范。
她瞥我一眼,轻描淡写道:“你来了。”
只怕自我入内起,她便已有察觉,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坐姿岿然不动,端庄如国母。
“不错,我来了。”我取下遮口帕,大方走去,嘴角含笑,雍容典雅。
“可为看我如何咽下最后一口气?”她淡淡一笑,看着倚华关上殿门后静静侍立一旁。
“我为何要看你如何死去?”我亦淡淡笑道。
她嘴角笑意愈加深刻,直视前方空虚的眼中寒冷之气愈加凝冰,“若非如此,你为何要陷害我?”眼眸瞬间变得凌厉如刀刃。
“你倒说说,我当日如何陷害你?”我淡笑道,居高临下瞧着她,心中暗叹她沦落如此境地,气质依旧高华云渺,毫无落魄之象,极尽一国之母的风度。
“你借归顺、探视那贱子之名寻线索拉我下马,继而与姝妃联手。若非你们,琽妃那贱|人怎会这般轻易得到线索?你口口声声道琽妃与你背道而驰,不过惑人之言——当真心机深重!”她终按捺不住,缓缓冷吸一口,绷着面庞压下九天怒气,咬牙切齿道。
“若非你其身不正,我焉敢生心?”我反问一句,“当日,若非你暗中指令陆氏,陆氏怎敢如此大胆?袅舞怎会受如此刁难?我怎会轻易受掌掴?亏得珩妃那钵茗尚膏,若不然,当真中了你诡计,面容有损,只怕不复如今帝宠。”
“茗尚膏?”她面色微惑,欢笑起来,颇似疯癫,“是么。原来你非但与琽妃早早联手,珩妃那儿你亦花了心思,我竟被你迷惑至此······难怪我落至今日这番田地。”如羽睫毛下垂,掩下复杂无数的目色,转而唏嘘一声,语气甚是落寞。
观其景象,看似姚氏与珩妃并无瓜葛勾结。
“若非你贪心不足,身怀六甲之时依旧欲以皇嗣争宠,我亦不会如此。可惜你过于自傲,竟妄想借陆氏之胎分新人之宠。她系何人?一介早早失宠之人有何用处?我曾真心投靠你,可你却暗地里算计我。你如此品格,教人如何真心实意地为你卖命?沿霜、池雩、汐霞、沉霁四个倒好,忠心耿耿,偏偏因你而命丧黄泉,死后无一块墓碑。”我冷冷望着她,吐尽心中怨气。
“当日,何黛樱、魏璎、权芷娘、殷羽云、窦绿珠、侯清娥皆不可靠,我别无它选。”她登时低眉垂睑,自伤道。
“以你当日恩宠,何必吹毛求疵······”我亦哀叹一声,颇感叹她贪心不足。
她轻轻嗤笑一声,道:“有侯清娥先例,我怎敢安心。你知道么,眼见何黛樱她们入宫,陛下在我这儿的时日便逐日缩短——尤其是侯清娥入宫后。她是我一手扶持的。待到她的恩宠与我旗鼓相当之时,我才醒转过来,自己竟引狼入室,活生生断送了自己的将来。若非她至今未有所出,只怕来日连我也要仰她鼻息过日子。何况,此番你们姐妹俩入宫——”目光转回至我面庞之上,如利刃般,欲将我身上肌肤割为一片片,“又是这般样貌,教我如何安心······”
闻言,我冷冷一笑,“你当真愚蠢,我等样貌并非倾国绝色。”言毕,只等着她一时大意,语出真相,心下砰砰砰直跳,然则面上毫无破绽。
她古怪盯着我半晌,转向倚华,“你亦毫无察觉?”
我当即转向倚华,面色困惑:难不成倚华亦知道内情?
却见倚华惶恐颔首下跪,困惑一句,“娘娘,奴婢不知她此言何意。”额上落下一滴冷汗。
我假作半信半疑,转头问道:“你何必故作玄虚?莫非欲以此求我乞得圣恩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