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十一月份,我方等来煍王一则消息:十月初四,鸾仪患低热,一日内,口舌现绿豆大小水泡,绕以红晕,常流口水或拒食。
闻得此言,我当即揪心,哽咽之下,眼眸含泪,晶莹如珠,不自觉地哭哭泣凄:到底我这位生母不在她身旁尽心竭力地照顾她,这才使得她如此受苦,接连不断地为人所毒害。好在皇后已经吩咐了正一品太医令程据专门照看鸾仪。
然则,即便如此,我到底心有惴惴:若此番鸾仪得病乃她人下手之故,又该如何?那人既敢谋害鸾仪,到底不惧君王之正、皇后之仪。何况,此番不成,到底还有下一次。若彼时鸾仪不得解救,一命呜呼,届时我该如何?如今,鸾仪寄养在皇后名下,便算是半个嫡出的帝姬。如此身份之下,那人还敢如此作为,只怕此人权势与计谋、胆量远出诸妃之上。若是皇后,只怕断不会在自己抚育鸾仪期间行谋害一事,亦不值如此;若是姝妃、婳妃、瑛妃其中之一,只怕瑛妃的嫌疑更多一些。姝妃、婳妃二人我自然对她们心有信任。姝妃慈母心肠,婳妃温和柔软,实难与谋害一事相提并论。再往下便是素昭媛了。以我平日所见,她绝非如此心狠手辣之徒。
麟德九年三月初三,嬛贵嫔生产,诞下皇五子。据闻,皇五子生来体带异香,与玫姬相仿。皇帝眼见如此,喜不自胜,对皇五子疼爱有加,取表字汶,封号恭顺,更当即晋嬛贵嫔为正二品嬛妃,更有意在皇五子满月时晋为从一品淑妃。嬛妃为恭顺取小字为善。
如此,折淑妃可算是儿女双全了。姝妃固然有福,然则折淑妃则更为有福。一朝得宠,自内御晋升为嫔御,儿女双全下,争先成为继珩贵妃后,位列从一品帝妃之一的淑妃,位居敛敏之上。
为着折淑妃玉体孱弱,需得每日定心补肾,太医院御医特地开了药方:和破故纸(炒)二两、白茯苓一两,共研为末;另取没药五钱,酒浸后煮化,和药末捏成丸子,如梧子大。每服三十丸,开水送下。
煍王面前,细细打探之下,我方知晓恭顺的出生实乃一场阴谋。
嬛贵嫔素来喜好阳高杏脯,为着个大、味甜、核小、色鲜,且作法甚是简单——只需将杏去核、晒干,便可制成杏脯。
阳高杏脯又分为黄杏脯和青杏脯。青杏脯,其色泽碧绿如宝石,令人赏心悦目,其肉质脆嫩,酸甜适口,带有青杏的清香。黄杏脯,色泽金黄透明,肉质柔软,酸甜可口,为果脯中之佳品。阳高杏脯块形整齐,肉厚纯净,色泽鲜艳,耐贮存。
自有孕以来,阳高上贡的杏脯被帝后二人尽数赐给了嬛贵嫔。嬛贵嫔亦为着“酸儿辣女”而受人瞩目。只怕就在此时此刻,已然有人记挂上了嬛贵嫔腹中之子。
嬛贵嫔腹中之子意味着我的鸾仪暂时不会有人伤害——固然心下愧疚,我到底心怀庆幸。
为着嬛贵嫔喜好阳高杏脯,荆司膳日日将其送去广寒宫——危险便夹杂其中。人所不知的是,早先那些阳高杏脯并未掺入乌头粉末,而试毒之人亦未深受其害,故而早先那些阳高杏脯入了嬛贵嫔的口中,并无问题。待到时日一久,因着麻烦,且嬛贵嫔素来信任荆司膳,便撤下了试毒之人。此后每日,为着并无试毒之人检测阳高杏脯,而嬛贵嫔亦无防范,仍旧放心大胆地食用。多次进食之下,终于有一日,近乎小产之事发生。
程据身为正一品太医令,得皇帝器重,受命一力照看嬛贵嫔身孕。此番,为着翻遍古籍,程据终于保住了嬛贵嫔腹中之子。然则,阳高杏脯中含有的乌头粉末亦随着程据的一一查验,被检测出来。
乌头具活血止痛、凉血止血、保肝利胆功效,孕妇决不可进食,否则会小产。
此案扑朔迷离,一时之间纵使荆司膳亦解释不清。荆司膳身为尚食局司膳房之首,理当出面率先解释到底为何杏脯中会搀有乌头粉末。然则眼下,事情发展至此,已不是她三言两语可推卸尽责任了。故而皇帝将此事交与永巷令彻查。
阳高杏脯自御殿外入六尚二十四司,期间涉入人数多不胜数,毫无头绪可查。唯一可查之处便是司药房的乌头粉末的库房存量确实少了许多。
司药房的药物出入无论分量大小皆记录在册。因此,只需要翻阅册簿,便可知何人索取了乌头粉末。然则司药房女史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册簿——换言之,有人偷走了册簿。
真凶主谋可谓心思深沉,甚为谨慎,将事务方方面面尽数思虑周全。此案到底何人所为?此事若不彻查清楚,只怕明日便是我的鸾仪亦未可知。既然主谋可安排人手偷盗册簿,自然属高位嫔御。若非如此,绝无这般心胸、胆识,遑论思虑精密。如此看来,唯有姝妃、婳妃、瑛妃与素昭媛、玉贵姬、墨昭容、江淑仪、慧贵嫔、温贵嫔有如此能耐。依照我对她们几人的了解,姝妃、婳妃断无此心肠,江淑仪、素昭媛、玉贵姬、慧贵嫔、温贵嫔亦未必有这般能耐与狠毒操控如此巨大的一场局。
除了瑛妃。
瑛妃资历深厚,在御殿中可算老人。何况,当初琅贵妃位主中宫之时,每每晨昏定省,她总能语出惊人,惹来一番于己无关的纠纷。当初,便是她扯出了定诚淑妃晋封美人时入了绐缜阁,这才招致皇帝对定诚淑妃的责罚与沿霜的受罚。而她自己则毫无干系。诸如此类之事甚多。如此心计,仿佛烹饪菜肴时撒上些微的油盐一般,甚是美味,又显得无足轻重。
依照瑛妃的手段,时而口出无端之词,进而牵连她人入局,如此本领,御殿无双。她就如同漆黑炎热的夏夜里,一条潜伏在草丛之间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不显人前,而时刻左右时局。此番折淑妃差点小产一事,只怕与她脱不了干系。若论及动机,只怕系看不惯折淑妃诞下皇嗣之后,身居从一品高位,故而她一时嫉恨,出手行如此狠毒之事。她素来默默无闻,若非为着当年定诚淑妃与沿霜一事,我当真误以为她本质默默,销声匿迹,无人来往。若我的猜测系事实,那么如今瑛妃的权势已经笼罩了六尚二十四司,除却司药房,其它房的女史中,亦有她的眼线。
念及此处,我忽地倒吸一口冷气,遍体发颤般抖擞起来——不声不响间,将自己的权势尽数扩大,乃至到了笼罩整座御殿的地步并暗中伺机而动,如此能耐可谓通天。
纵然日头高高挂在天上,撒下一地的凡尘,到底春寒料峭,三月的春风依旧带着几率逼人颤抖的冬日寒意,甚是悲凉,令人不由得哆嗦起来。
幸亏鸾仪不过帝姬,而非皇子。如若不然,只怕她亦会遭此灾厄。
转念一想,依照皇后的缜密心思,只怕纵然鸾仪系一位皇子,她亦会护她周全。
折淑妃此番能够顺利诞下皇嗣,晋为淑妃,堪称险中求胜。若乌头粉末将她腹中孩儿打下,只怕她会身背灾厄之名,在大臣逼迫下,被皇帝打入这瑶华宫。再被测出怀有身孕之前,大臣们可不正是一力逼着皇帝命她入寺庙道观、为国祈福么?
四日后,纵然折淑妃儿女双全,齐中才人却是失去了她年仅三岁的嘉锦帝姬——正是中毒身亡。折淑妃的儿子并未被毒死,齐中才人的三岁女儿却是命丧九泉,可见天理报应阴晴不定。嘉锦帝姬被皇帝追谥为穆华庭公主,齐中才人就此日渐沉疴。
穆华庭公主的尸身为着天气寒冷,在雍和殿安置了几日之后,便被送到了瑶华宫,由众比丘尼祈福祝祷、早生极乐。我曾借着做法事的名头,看了一眼棺椁,只见这位不过三岁的穆华庭公主小小年纪,样貌颇似其母——二人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其实,身处御殿之时,我与齐中才人并无多大联系,她亦不曾时时来我瑶光殿拜访。若非国宴、家宴,我与她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
依我往日的印象,她不过是一位出身高贵、性情恬淡如水的女子,于君恩之道上并未如安孝大长公主那般热心,几近讨好皇帝以求身居高位、傲视群凰。她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活在这御殿之中,甚是清冷寂静,令人几乎忘却了有她这么一位嫔御。
不过几日的工夫,穆华庭公主便被埋入皇陵之中,长眠久安。为着穆华庭公主的仙逝,齐中才人悲痛欲绝之下亦溘然长逝,不过一月内便哀痛过度而死。安孝大长公主一番震怒,到底在帝太后面前一力维护自己的外孙女,道明穆华庭公主为人所害,死不瞑目。然则帝太后仿佛早早知晓此事实情一般,并无甚安排,亦无只言片语嘱托皇帝,只是一个劲儿地拉着安孝大长公主一同为穆华庭公主祈福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