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咱们何等融洽。你、我、敛敏三人,何等和睦。孰料最后咱们这等真挚的姐妹情竟会沦落至此。”婺藕纯真的眼中弥漫出一股冰凉的寒意,叫人不得不微微蜷缩起来,如同冬夜为着火炉取暖一般,有几分瑟瑟哆嗦的意味。
思来想去,我到底问出了口,“说来说去,我至今想不明白。如何你的心机谋略竟到了如此地步?我已然贵为长贵妃,若无意外,自可护得你一生周全。且恭修已然入主东宫,但凡无意外,你来日自可被尊为帝太后,又何必如此贪心不足呢?昭惇怡长贵妃固然诞下一位皇子,陛下难不成会为了这个孩子,擅自施行废立太子之举?前朝纵无申氏一族大权在握,其他大臣到底会为你们母子俩说话。你又何必如此心急、看不破、放不下?”我细细看着她,语带哽咽,眼中满是痛心疾首的意味,连泪珠儿亦忍不住,径直划过我的脸颊。
婺藕听罢,面色波澜不惊,只一味细细瞧着我,继而微微一笑道:“我也不想的。只是人在御殿,不得不为之事多了去了。如何能教每一桩事皆顺我的意?纵使你这位大楚朝第一位名正言顺的长贵妃,还不是历经了千难万险才有今日这般辉煌豪贵?我申氏一族到底无能之辈甚多。若我不抓紧谋算,只怕来日定会族破人亡,再无复起之时。”
“难道申氏一族的荣华比你的性命还重要?”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时之间仿佛看不清楚面前的婺藕到底系何人。
“若非你林氏一族人丁飘零,只怕你亦会如此。”婺藕神色凝重,细细看着天际上漂浮着的一朵白云,仔细地瞅着,仿佛在看它如何变换形态,一如御殿之内嫔御的心境,随着时日的变化,慢慢变得乌黑起来。
“即便我意欲振兴林氏一族,我绝不会将此事建立在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上。姐姐,若以我所见,你已然害了昭惇怡长贵妃及其子、庄静贵妃两条人命并皇后的清白。她们从未与你交恶,你如何下得去手?”我万般痛心疾首地质问道,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语气沉痛至极。
“我当日早早虑到了此事。然则本着当日目连尊者所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句话,我到底是要做出一些违背本心的事情来。”婺藕脸上终于显露出几分失落懊悔,却不过刹那的繁华,随即消失不见。
婺藕脸上因着懊悔而生出的绯红色叫我一时想起了秋紫与朱襄后背上的刺青,随即问道:“既如此,姐姐,妹妹这厢有一大事要问你,你可否以咱们的姐妹之情发誓,如实相告?”
见我神态如此肃穆,婺藕收了神,面色平淡地看着我,问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犹豫片刻,咬咬牙,径直问道:“你可还记得当日秋紫与朱襄后背上的枫叶刺青?”
听了此话,婺藕的眼眸登时睁大了,充斥在我的眼前,彻底的眼白与乌黑的瞳仁一下子在我面前放大,犹如鬼魅一般,将我吓醒了,出了一额头的冷汗。‘啊’的一声,我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巨大的叫喊声吸引了戍守在殿外的倚华与莺月入内,点上两盏河阳花烛。在两盏橘黄色的柔软而温暖的光照下,她们簇拥过来,纷纷安慰道:“娘娘,您无碍吧?”说着,一壁为我擦汗,一壁捧上安神汤。
用过一口安神汤后,微微苦涩的汤药滑滑地淌过我的舌头,叫我的心绪平和下来,摆了摆手,对她们安慰道:“无需慌张,本宫无碍。”
“娘娘方才可是做噩梦了?”倚华担忧地看着我。
我低着眉毛,一动也不动,良久之后才闷闷道:“我方才梦见婺藕了。”
眼角的余光中,我瞥见倚华与莺月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柔声劝慰道:“娘娘顾及当日的姐妹情,自然系娘娘好心。可惜,申庶人已然并非当日的好姐妹。娘娘若一味执着过去,只怕来日处境会愈加艰难。申庶人已然被打入冷宫,娘娘大可不必如此耿耿于怀。”
听了倚华、莺月的话,我依旧忍不住内心的愤懑与失落,我哀哀叹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仿佛有千斤坠,“你不懂。我梦见的不仅仅系此事,还有当日秋紫与朱襄背后的刺青。”
倚华一惊,瞧了莺月一眼。
莺月大惊道:“难不成娘娘心里头以为那刺青与申庶人有关?”
我对上了倚华深沉的眼色,语气沉重而特意压低道:“若说此事与她无关,我隐隐觉得不真切。若非此事与她有关,只怕当中另有隐情——此等刺青如此难得,何人会随意将它绘就在后背之上?”
“难不成这刺青系当日申庶人亲自吩咐人绘就在他们背上,而非她们自作主张?”莺月大胆揣测,随即摇头反驳道:“当日,琅贵妃身处御殿多年且身为皇亲国戚,自然知晓一些御殿秘事。今日的申庶人不过平民出身,家世门楣底下,如何能与琅贵妃相提并论?再者,申庶人入宫时日与娘娘同时,且并无娘娘这般得宠,如何得知此类连娘娘亦不曾知晓的事宜?”
“我亦不曾考虑过这一点。然则,婺藕的心机谋略在短短数年内如此突飞猛进,可见系得了高人指点。”我仔细注视着面前两个橘黄色的圆点,在鲛绡轻纱的朦胧遮盖下,愈加显得如同一轮被白云遮挡住的太阳,柔和地照耀着大地,叫人心底生出柔软温暖之意。
“娘娘若心底实在放不下,不若待身子康健了再往冷宫走一趟,也好叫申庶人与娘娘的这段情彻底缘尽。或许就能解了娘娘这一分心绪。”倚华深思了良久,这般劝慰道。
莺月正欲阻止,我随即缓缓点点头,“我亦如此思量。”转而一想,叹出一口气,“若非今日这病来得突然,叫我每日疲乏如此,只怕我无需如此多虑。这一病,整日躺在病榻上,只叫我日日胡思乱想。亏得皇后、德妃、淑妃与昭姐姐时不时前来探视,不然只怕我每日无趣得很。”
“若非为着娘娘的好品行,只怕她们不屑与娘娘来往了。由此看来,娘娘今时今日的处境,到底有人在背后一心关注着。若为着申庶人之流,当日为她说话的人,并无几个。”莺月连忙奉承道,一壁服侍我躺好。
倚华则借机点上一支安神香,袅袅白烟升到半空中,随即消散,继而走近,关切问道:“娘娘可需要奴婢在您床底下就寝,以免今夜娘娘再度为梦魇所扰?”
我想了想,随即点头道:“有你在这里即可。莺月,你且戍守在外头,照看本宫起夜茶水之类的琐事。”
莺月脸上闪过一层失落的神态,随即一声不吭地下去了。
我此举并非嫌弃莺月。相反,相较于倚华,我更为信赖莺月。她与我一同入御殿,又及时坦白自己系魏庶人的细作。如此诚恳,我自然视她为姐妹。然则论及御殿之中的阴谋诡计与人心险恶,显然倚华更胜一筹——她本就颇有资历。今日,我吩咐倚华在我床下安寝,正为与她一同商议痊愈之后探视婺藕一事。
眼见两盏圆点在我的眼前时不时摇摆着烛火,我只觉四周寂静非常。一时之间,我心生几分恐惧,一如当日陆氏被处决之后的惶恐不安。
“倚华——”我颤抖着声音,轻声说道。
倚华安稳的声音自床下传来,语气安抚人心,“奴婢在。”
缓了缓心绪,我疑惑不解地问道:“你说究竟为何,婺藕会变得这般可怖?我从未想过原来一个人竟能变化如此之大。”念及当日婺藕纯真烂漫的情状,心头涌上一层感伤。
“娘娘。这御殿之内,许多事皆身不由己。固然娘娘不曾有害人之心,到底虎有伤人之意。若为着信守仁德而任人胡作非为,只怕来日牵连之人甚广。娘娘不若想想,若非陆氏倒台,只怕绿植与垣曲等人的冤情无处倾诉。她们当日可不曾得罪过陆氏,还不是平白遭受这份折磨?”倚华的话语带着一种安慰的柔绵,教我的心也柔软下来。
“陆氏本就性格暴戾,在她身边服侍自然危机重重、受尽苦楚。如此之流纵使落得个这般下场,到底实属活该。可是,婺藕她却是——”念及婺藕,我心有不忍,不由得潸然泪下。
床底下的倚华细心安慰道:“娘娘仁心念旧,到底娘娘一心所为。然则各人自有天命,谁也无法真正了解彼此。远的不说,只论娘娘今日晋为长贵妃之位,其中来由实属艰难,其苦楚旁人未必了解得一清二楚。纵使申庶人看得一清二楚,若换作她,未必能真正明白娘娘的遭遇。只怕今时今日,对于申庶人的遭遇,娘娘亦未必能够真正了然于心。”
倚华的一番话,叫我茅塞顿买,当即直接问道:“倚华,你的意思是,今时今日,婺藕的遭遇并非咱们亲眼目睹的那般?里头难不成掺杂了许多咱们不曾亲眼瞧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