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桩桩案件,昭示着我在御殿之内的地位逐渐举足轻重。
我忽而想起来:如今,我今日这番模样,可算是叫人看着我自取灭亡了。随即诧异万分:自己为何会想到“自取灭亡”四字?
被温暖柔软的锦被包围住全身,细细琢磨起来,我这才意识到:皇帝已经多日不曾来长乐宫探视我了。纵使偶尔一次驾临,到底看了几眼我冷漠而无神的情状,一时感慨万分,随即摆驾离开。至于其她嫔御,乃至于素来与我要好的权德妃,亦不过如此——面上颇为不忍,然则内心甚是焦急。
一时之间,我当即察觉出来长乐宫每日的一应份例,皆不似往日。远的不说,我每晚入眠之前所点的甜梦香效果远非当日可比,显见系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见我不如往日那般得宠,随即私底下克扣下来,以次充好。
这般胡思乱想起来,我竟睡着了,格外沉醉,梦境甚是甘甜。然则,迷迷糊糊中,我却能恍惚听到孩童哭泣的声音,一时间醒悟过来,随即清醒了脑海。我睁开眼睛,掀开被子,目光直直投向殿内。
倚华正掀开帘子入内,我不过一个眼错,瞧见了里头抱着孩子细心哄着的莺月。待到倚华入内之后,隔着帘子,我依稀可以瞧见倚华抱起了;另一个襁褓,与莺月一般,耐心哄着。她们的声音格外轻柔,一来叫人听了几欲陷入沉睡,二来亦不会打搅我的就寝。
念及此处,我心头不由得感慨起来:她们到底系真心为我着想。御殿之内,终究有一份真心存在。
心头仿佛涌出一股股暖流,叫我逐日被冰冻得僵硬的心绪融化,感动之余,我不曾虑及三个孩子,只是一味地想着:纵使为了倚华她们的来日,待我百年之后,为她们寻摸一个好去处,叫她们不至于一辈子如此艰辛度日,我亦该振作起来才是。更何况鸾仪她们三个孩子,更是我一生血脉的延续。当日,娘亲从不曾为着度日艰辛而抛弃我与袅舞,今日,我绝不能轻易放弃她们。
慢慢地,我的心里头被美好的遐想所充盈起来,不复前几个月颓废而毫无盼头的日子,人也逐渐变得振奋起来。
翌日醒来,神清气爽,胃口大开,叫倚华她们看见了,愈加欢喜,连连笑道:“难得见娘娘如今日这般有精神。”
“不知为何,前段时日总是提不起精气神来。今日倒好些。”顿了顿,就在莺月为我添上一碗粥的功夫,我特地兴高采烈地吩咐道:“倚华,你若见权德妃得了空,就请她来未央殿一趟,就说我有几幅刺绣与她鉴赏。”
“是。”倚华见我兴致勃勃,格外欢喜,行一礼便去了。
莺月将第二碗粥呈到我面前,好奇地问道:“娘娘,您指的可是前段时日绣出来的刺绣?”
我颔首道:“正是。”随即舀了一口粥入口,配上小菜,格外可口。
莺月的神色说不上不好,但也说不上好。见状,我因着心绪开朗,故而无心去猜测。
权德妃闻得倚华的通禀,只怕是一收到消息随即过来了,故而来得如此迅疾。一入内,瞧见我的身影,兴致勃勃地对我微笑行礼道:“婉长贵妃娘娘今日好大的兴致,特意邀请妾妃前来闲话。”
我笑吟吟邀请她入座,一壁吩咐莺月端茶来,道:“正为今日如此兴致,这才请了德妃姐姐亲自过来作陪。”
权德妃眼见我面前的清粥、小菜被用得七七八八,可见我今日胃口不错,愈加欢喜,“娘娘今日这胃口不错啊,不似往日那般萧条。”说着,念及前几个月的往事,不由得哽咽起来,红了眼眶。
我的心头亦浮上了几分哀伤与愁绪,随即取帕拭泪道:“咱们两姐妹好不容易好好见面一回,如何提及这些闲言碎语。姐姐若有空了,还请多多指点妹妹前几日潜心绣出来的这几幅刺绣。”说着,使眼色叫莺月自内殿架子里头取出我前几个月绣成的“三凤丹阳图”。
待到收拾好了桌上的清粥、小菜,一见到刺绣,权德妃不由得啧啧惊叹起来,细细在手里打量了许久,这才对我说道:“看来前几日清歌你醉心于刺绣系事出有因。若非如此真心、虔心、耐心,只怕这幅刺绣尚不得出自你手。”一壁细细观摩着,打量上头五彩丝线的配色、针黹技法的运用与绝美的图案,口中娓娓道:“就近看来,只怕皇后凤袍上所用的图案与你这一幅并无差别。若认真论起精妙之处,不知为何,我只觉这一对凤眼不甚出色,宛如一对死鱼眼。”说着,指给我看。
权德妃倒诚心实意,毫不避讳,坦言指出这副刺绣的不足之处。
我虚心受教,说着,打趣道:“不知姐姐今日可带了什么来给妹妹参考参考?姐姐的刺绣手艺固然不及琅贵妃、兰妃,到底算得上是御殿一绝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荷华。
荷华笑吟吟从怀中取出三幅刺绣,皆绣有夏日青莲在上头,唯独不同的是:一幅雨中磅礴,哀怨清愁;一幅日头炎炎,精神抖擞;一幅水汽迷雾,朦胧入梦。
“我这三幅刺绣固然不及你的花鸟之图,到底各有千秋。”权德妃一一介绍道:“你亦知晓,百花群蕊之中,我格外关爱莲花。”说着,看了我一眼。
我取过三幅刺绣,一壁看着,一壁点点头,甚是惊叹原来权德妃的刺绣手艺竟已达到了如此境地,可谓栩栩如生,妙不可言。
“原本我打算绣一幅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熟料还是绣出了这三幅。”权德妃见我一味盯着,便做了解释。
“哦?”听出了弦外之音的我随即转向她,开口问道:“不知姐姐你为何不绣那幅四君子图?难不成此前从未绣过?”想了想,继续问道:“当日妹妹曾听得御殿传闻,姐姐生来酷爱莲花,连身边贴身服侍的内御皆以莲花之名作为名字。难不成姐姐此生只绣过莲花图?”
权德妃微微一笑,颔首赞同道:“我生来不知为何,独爱莲花,对于其它的花花草草素来不甚欢喜,故而所用的一切皆来自天然长成的莲花。”
“当日,江采萍独爱梅花,被唐玄宗册为梅妃,所居宫室命名为‘梅宫’,更亲手栽下无数梅树构成梅林。可见当日梅妃所得恩宠绝非寻常嫔御所有。今日,若姐姐被赐予莲花夫人的名号,只怕亦不为过。”我念及当年之事,不由得打趣道。
“‘莲花夫人’?”权德妃重复了一句,随即失神起来,继而对我客气地说道:“唯有帝妃之首——贵妃之位才有夫人称号。当日若非为着登临后位,只怕皇后也会有如此称号。至于清歌你,更不必说,那几日,何人不在议论着你‘邻倩夫人’如何恩宠、艳冠御殿?”
“姐姐才德兼备,乃御殿之内独一无二的嫔御。如此清正明洁之人,来日徙迁为姝贵妃,有何不可?再者,这帝妃中,到底贵妃之位空缺着。姐姐固然不曾诞下一位皇子,到底两位帝姬也足够了。何况,论起折淑妃,只怕姐姐的资历还要愈加久远一些。仅凭此二点,姐姐亦算得上名副其实的贵妃了。”眼见权德妃一味地伏低做小,我不觉感慨起来,细心劝慰道。
细细看着我的脸色,权德妃愈加狐疑道:“难不成今日娘娘传唤妾妃前来,正为商议妾妃来日徙迁贵妃之位?”
我心头不觉感叹她心思聪敏而睿智阔达,不由得与她坦诚道:“妹妹身处御殿之内多年,身居婉长贵妃之位多时,亲眼见得姐姐往日系如何厚待妹妹的,自然理当好生回报姐姐。何况,前几个月若非姐姐时不时前来探视、劝慰,只怕妹妹今日尚不得出画地为牢的困境。如今,正一品长贵妃之位仅妹妹一人,纵使姐姐与妹妹齐平,只怕亦理所应当。还望姐姐给妹妹一个投桃报李的机会。”眼眸中闪出两朵晶莹的泪花。
权德妃不由得动容,紧紧握住我枯瘦不堪的双手,随即醒过神来,,自惭形秽道:“我哪里能与淑妃妹妹相提并论。前几个月,我亦曾在你这未央殿内遇见她不少回。论及对你的体贴与对鸾仪这三个孩子的疼爱,她并不逊色于我。我若成为姝长贵妃,只怕她不知该如何自处。何况,明眼瞧来,有资格晋为长贵妃之人,除了你,唯独她配得上了。”眼中流露出些微的哀伤。
固然这道哀伤被我不自觉地捕捉到了,到底不曾甚为明了究竟出自何故,我只得安心道:“妹妹当日为着出宫祈福二载、有陛下的恩宠兼诞下皇嗣,这才登临长贵妃之位。认真计较起来,姐姐固然出身新罗,到底算得上家世显赫而尊贵;再者,姐姐在这御殿之中的资历固然与慧妃、温妃相差无几,到底论及恩宠可谓独占鳌头;三来,嘉慎公主已然诞下陛下的第一位外孙,此乃姐姐之福、陛下之福、大楚之福。来日,待得鸾仪与嘉和一同下降,更是一桩喜上加喜的喜事。不若就轮到那一日,再请陛下大封御殿诸妃亦不迟。”掰着手指头,我细细历数着权德妃晋为长贵妃的资格,只觉若非她不争不抢,只怕我坐上长贵妃的这一个位子会在她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