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她所说的寥寥数句,心里头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生出来,我不禁为着莺月的遭遇而感伤几分,随即点点头,转而问道:“霜序,你呢?你家中可还有人?”
霜序早在我随口说‘过往’二字之后,随即面色带着些微不容易察觉的紧张,白皙的面颊微微涨红,额上出了些微冷汗,若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
“奴婢的家室与莺月相差无二,想来纵使奴婢亲口坦言,不过系第二个莺月罢了,并无甚新意。”霜序遮掩着淡淡一笑,岔开话题道:“然则奴婢到底与莺月不同,有一位哥哥相依为命。奴婢不若将奴婢哥哥的事情说与娘娘听,只怕还有几分乐趣叫娘娘解闷儿。”
“好啊。”我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唯余眼底那一抹深沉的打量,仿佛第一次遇见她。
“奴婢与哥哥自幼丧母,靠父亲给人做木匠拉扯大。奴婢哥哥天资聪颖,一点即通,故而不过小小年纪便习得了木匠的手艺,给奴婢父亲打下手。可惜,在一次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凿去了一根手指头。从此,再无好姑娘愿意嫁给他一介残疾之人。”言止于此,霜序的语气不由得哽咽起来,带上了几分伤感,怐愗无觉道:“过了几年,奴婢父亲带着尚未亲眼看到奴婢与哥哥成家的心愿而遗憾离世,只留下奴婢与哥哥相依为命。幸而遇见了一位贵人,奴婢哥哥这才趁着年轻力壮进入一户富贵人家当差。后来,通过相关的消息,得知了另一户人家的月钱更高,奴婢哥哥便借着数个月的积蓄,一并将奴婢送了进去,为的就是叫奴婢日后好嫁人。后来,那户人家为着闺阁中的小姐入宫,一并将奴婢带入了宫。因奴婢系年岁大了才入府的,故而只在外头打打杂,不似那些近身伺候小姐的侍女那般养尊处优。”
“如此说来,自从入宫之后,你与你哥哥再无见面的机会了?”我心疼起来。
霜序摇摇头,否认道:“倒并非如此。为着那位大户人家的老爷乃诗书礼乐之家,故而奴婢与哥哥皆识得几个字,平日里头以书信传递消息。”语气愈加伤感起来,似是念及愈加难掩悲痛之事,随即抽抽搭搭起来,待到心思过去了,眼见我打量着她,察觉出不对劲儿,一时警惕起来,便到此为止,不复多言。
我亦不欲继续问下去,以免她察觉出我的心思,故而假作听够了故事,吩咐她们离去。眼见着她们挨个尽数离开了,我面对来日的艰难险阻毫无把握,故而深深长叹一口气,兀自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诗经,细细琢磨起里头的文章来。
晚间睡梦之时,我亦隐约而模糊地梦见了琅贵妃留在椒房殿墙上的枫叶血迹图案。那种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叫我一时忍不住,直接呕吐出来。待到肠胃好转一些,随即抬起头来,仔细查看这幅图案系何等诡异,叫人难以捉摸。此刻,经过我细细的打量,我发现面前的这幅图案虽仿佛正儿八经的枫叶,到底上头的纹理酷似横玉,形状若磬,叫我一时看入迷了。
我在心底里头细细数着、掂量着:御殿之内,何人与如此纹理有关联?琅贵妃当日临死之前留下的线索,自然系重要非凡。若非如此,只怕她绝不会以自己身上的血液为颜料,画出如此可怖的一幅画。再者,她身为皇亲国戚,乃太尉与安和大长公主之嫡长女,身处御殿多年,自小便与皇家结下了数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了解到的消息、秘密只怕多得不胜枚举。如此繁多的消息之中,她只选择了这样一幅图画,可见其寓意何等重要。
慢慢地,我只觉脑仁儿亦疼痛起来,急忙吩咐倚华用薄荷油为我按摩青筋突突跳动着的太阳穴。
倚华一壁为我按摩着太阳穴,一壁耐心地娓娓劝说道:“琅贵妃当日留下的这一副血迹图案固然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到底系往生之人遗留的消息,娘娘大可不必如此仔细地揣摩着。今时今日,娘娘身居高位,仅次于皇后,身负责任颇大,御殿之内琐事亦颇多,若每每在如此情状下日日忧思,只怕精力不济,有损娘娘玉体。咱们不若来日好生仔细地选个闲暇的日子,再来一点点参透琅贵妃的遗言。”
我闭着眼睛说道:“也罢,就依你所言。”
待到舒服了一些,好不容易缓过来,我随即睁眼醒了。抬头望去,透过半掩着的窗户,面对外头天际破晓的天色,才醒悟过来是日乃腊八节,该前去椒房殿与诸妃一同享用腊八粥的日子。
依着惯例,熟悉更衣毕,薄施粉黛之后,我用过了早膳,带着几分强自撑起来的欢笑入了椒房殿,与皇后行礼。
“婉妹妹今日来得恰是时候。”皇后落座上首,微笑起来,看似心情愉悦。
我仔细一瞧,下头的嫔御已然来了七七八八,我不算早,亦不算晚,便从容入座,玩笑着问道:“不知娘娘所言‘来得恰是时候’系何意?妾妃不知。”
皇后尚未开口,惇贵嫔按捺不住喜色,对我笑道:“方才咱们正商议着哪一宫的小厨房里头烹饪糕点、调味菜肴腌渍蜜饯的庖丁手艺最精湛。说着说着,可巧妾妃想起了当日给娘娘请安之时,蜜棠姑娘腌渍蜜饯的手艺,当真叫人赞不绝口。”
我谦虚道:“若认真论及小厨房庖丁的手艺,只怕蜜棠的手艺再高明,到底不如皇后娘娘小厨房里头的庖丁。娘娘身居凤座,统辖御殿,自然劳苦功高。若非手艺格外出众之人,只怕尚不得服侍娘娘在侧。”
皇后嘴角的笑意愈加容和,叫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只一味地针对蜜棠的手艺不住地夸赞,对自己宫里头的庖丁却是一力贬低,浑然听不出我话里头的谦虚之意,“婉妹妹素来谦虚。谁不知道你这宫里头的蜜棠与星回腌渍蜜饯与调制香料的手艺乃御殿一绝。本宫的身边人无论再如何高明,能有几分东施效颦的结果便算好的了,与她们相比,只怕不过尔尔。”
“若果真如娘娘所言,娘娘今日又如何广邀咱们姐妹一同齐聚椒房殿来尝腊八粥?只怕娘娘今时今日这一番话,只等着在咱们姐妹一尝之后,为众姐妹所反驳。”我笑吟吟地夸赞起凤仪宫里头的庖丁熬煮腊八粥的手艺。
皇后许是被我说中了,只一味地看着我笑。
折淑妃疑惑起来,好奇道:“难不成当真如婉长贵妃娘娘所言,今日熬煮腊八粥的庖丁手艺格外精妙?”
皇后但看不语,只一味地对折淑妃笑着。
眼见此状,诸妃随即心里头明了,纷纷应和起来。
“如此,咱们可要好生感谢皇后娘娘如此盛情,叫咱们姐妹一尝人间美味。”
“是啊,是啊。”
······
“好与不好,待诸位妹妹一尝之后,随即知晓。”皇后眼见奉承的闲话多了,不再继续隐藏,终于透露一点风声。
伴随着你一言我一句的闲话,已然到了正午时分,正系用午膳的时辰,皇帝冒着窗外愈加严密的飞雪入了椒房殿,在诸妃的恭贺声中,一步步走向上座,神情愉悦,语调轻松地吩咐道:“你们且起来,今日系难得的好日子,无需如此多礼。”仿佛昨日在穆德安公主灵前为之祝祷祈福而痛苦流泪之人,并非他,而系另一个人。
“看陛下今日这般好气色,想是朝堂之上遇见了几件好事?”皇后眼见皇帝眉眼间说不出的欢喜,不由得试探着问道,语气玩笑。
皇帝倒也不隐瞒,嘴角含笑,直言解释道:“皇叔、皇兄与安孝皇姑今岁新春或会现身宫宴。不知皇后以为此事算不算得上系一桩好消息?”
“自从嘉煍王、庆炾王离世之后,安孝大长公主、桐王、焀王、端柔长公主自从麟德六年元旦之日的新岁宫宴现身之后,再无重聚之时。若再算上帝太后,只怕陛下兄弟姐妹、君臣一家可就齐全了。”皇后连连点头,夸赞道:“若非陛下一番心思,只怕今岁这一场宫宴无能如此圆满。”
皇帝一时被逗笑了,连连对皇后说道:“哪里系朕的主意。还不是你一力撺掇了玉婓,日日在朕的耳畔提及皇叔他们已然多年不曾入宫赴宴,搅得朕不得不记住这件事。今日倒客气起来,说是朕的主意。”一壁笑着看向我。
皇帝并未说错:当日,祈福祭拜穆德安公主之后,皇后特地与我一同在皇帝面前一唱一和,明里暗里暗示御殿之内人定凋零,哪怕那些出宫开府的亲王、公主亦多年不曾相聚一堂了。连着两次说了之后,皇帝便连连点头,直言‘朕知道了’。
“那也得陛下有心才是。若陛下无意如此,只怕妾妃纵使再如何谏言,到底无济于事。不知陛下可见此事回禀了帝太后?”皇后笑着应承下来,话锋一转,随即说道:“当日的四后、四太妃到了如今,只剩下帝太后一人,不知她可会一同出席?若没了帝太后,只怕这宫宴到底不圆满。”面色担忧起来。
皇帝微微一笑道:“朕自然系回禀了母后才来这儿的。不过幕后凤体实在孱弱,故而只得婉拒。不过她倒是叮嘱了宴席上若有什么软糯甘甜的菜肴,筵席毕可一并送去。”
一句话,在场的所有嫔御皆祝贺道:“妾妃恭祝陛下、娘娘长乐未央、永享喜乐,祝帝太后长命百岁、福寿康宁。”
此时,皓月入内回禀道:“娘娘,小厨房里头您亲口吩咐、自昨日起便精心熬煮的腊八粥已然好了,可要现在便呈上来?”
“光顾着说话,倒不觉肚子饿了,系本宫的不是,没想着诸位姐妹。皓月,赶紧吩咐小厨房将熬好的腊八粥呈上来,也好叫众姐妹尝尝咱们新来那名庖丁的手艺。若能教在座的每一位皆称好,本宫自有重赏。”眼见皓月一字一句回禀道,皇后这才恍然大悟,失笑起来,忙对她连连点头。
皓月眼见皇后与在座的皇帝、诸妃如此欢喜,脸上亦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笑意,行礼离去了。不一会儿,正殿挡风阻雪的锦缎门帘被掀开,无数宫人排着整齐的两条队列,手中托盘上放着一碗碗香气浓郁扑鼻的腊八粥入内。碗里头飘着热气,将香气送入在座所有嫔御的鼻腔之中,将人肠胃里头的馋虫勾出来,可见腊八粥经过了何等精心的熬煮。
依着位分,尚未待其她人入手,我禁不住如此美味的诱惑,急忙主动将面前的瓷碗取来,用勺子微微一舀,在鼻下轻轻一嗅,随即情不自禁地对皇后夸赞道:“果真香气扑鼻,好味道!”
“怎么,今日妹妹尚未入口,便已知晓这腊八粥的滋味了?”皇后见状,一时玩笑起来,不由得打趣道。
我不由得笑起来,仔细认真地舀着瓷勺里头的腊八粥,叫这一股香气直逼我的鼻腔,细细而认真地对皇后解释道:“膳食之道,不外乎‘色香味形’四字而已。论起这一碗腊八粥的颜色,可谓五彩斑斓,亦可见得食材之丰富;论香气,亦算得上浓郁诱人,叫人闻之沉醉其中;再者,论起形,可见这碗粥熬得如何糜烂,可轻易入口,乃至于入口即化。依着前三者的情状,只怕一旦入口,便会叫人难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