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振廷果真是来送药的,因为在俞婉收下药瓶后,他便坐上马车离开了,整个过程快到不可思议,若不是手里真多了个药瓶,俞婉大概会认为那个大山一般的男人从未出现过,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俞婉没好奇萧振廷是如何找到自己的,上官艳清楚自己与燕九朝的关系,作为上官艳的丈夫,他应当也知情。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爹娘的屋子里传来小铁蛋郎朗的读书声,俞婉走过去瞧了瞧,就见小铁蛋端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地背着《千字文》,她不知是古人都是这个样子,还是这样确实比较方便记忆,小铁蛋的脑袋摇得认真极了,三个小奶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也跟着有节奏地摇头晃脑。
或许他们也在背书,只是没有声音,俞婉想。
俞婉没打搅他们,转身去了隔壁。
乡下的孩子没那么娇惯,铁蛋总是自己出去玩,都不知他去哪儿了,可到了吃饭的时辰他就会乖乖地回来,村子里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不能去,小铁蛋烂熟于心,当然他偶尔会捣个蛋,譬如招惹狗娃,可绝大多数时候,这个小舅舅是很有责任心的。
若说孩子们让俞婉感到心安,那么燕九朝的情况便有些不容乐观了,这都已经日上三竿了,他竟然还没醒。
俞婉给他把了脉,也没把他惊醒。
万叔回少主府了,影六也走了,只留了影十三在屋子里守着。
影十三不是外人,俞婉寻思了一下,把萧振廷来过的事与影十三说了。
影十三的表情没有丝毫惊讶。
俞婉暗叹,他武功这么好,应当早差距到萧振廷的气息了,幸亏是自己说了,否则一直一直地瞒着,指不定生出什么嫌隙来。
不该问的俞婉没多问,想让她知道的,燕九朝自会告诉她;不想让她知道的,她问出口,只会为难了影十三。
但只一句——
“萧振廷给的药,能给你家少主吃吗?”
影十三点头。
俞婉:“哦。”
还是没追问。
影十三自己忍不住补了一句:“往年也吃的,就是都没让少主知道。”
俞婉自他的话里捕捉到了三个信息:一,燕九朝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二,萧振廷是可以信任的,至少他给的药,能放心给燕九朝喂下去;至于三,就是燕九朝对这位继父的芥蒂非一般的深啊。
燕九朝就像一只刺猬,谁靠近他,都得先被扎一身血。
俞婉默默地想,自己约莫是皮厚,不然怎么不怕被燕九朝扎呢?
“我先过去看看孩子,他醒了,你叫我。”俞婉说罢,起身出去了。
临跨出房门的一霎,影十三忽然开口道:“万叔说,少主小时候不这样的。”
影十三年纪轻,到燕九朝身边时,燕九朝已经是这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了,可万叔私底下偷偷告诉过他与影六,少主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是个讨人喜爱的乖宝宝。
这话,放从前影十三不会说,可一番相处下来,影十三早对俞婉改了观,在所有人都渐渐远离少主的时候,他至少希望能帮少主留住俞婉。
俞婉含笑点点头:“他现在这样,也没多讨厌。”
……
另一边,萧振廷的马车驶向村口了。
车夫嘀咕道:“老爷,那丫头胆子是不是太大了?是不知道您是谁吗?竟敢质疑您给的东西?她到底晓不晓得,您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她爹这辈子都回不了军营啊?”
萧振廷道:“这样才好呢,琮儿身边不缺卖乖讨巧之人,就缺个胆大心细的,我瞧她言谈举止,不像个农家姑娘,倒有几分将门千金的胆量。”
“几分?”车夫想起俞婉在面对萧振廷时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又想到萧家的几位姑娘在老爷跟前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道那丫头根本是个豹子胆。
路过赵家的宅子时,萧振廷的眉心忽然蹙了一下。
“慢。”他说。
车夫勒紧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赵家的大门外,阿畏正在打扫院子,自打阿畏“救”俞婉后在全村曝光后,他擅自行动的事就让阿嬷发现了,阿嬷狠狠训斥了他,还罚他干活。
萧振廷冷厉的目光落在阿畏的身上。
“怎么了,老爷?”车夫不解地问,“那人有什么不对劲吗?”
当然不对劲了,那人的内息强大到可怕,还隐隐给了萧振廷一种难以言述的危险感,这样的高手出现在燕九朝的身边,不得不让萧振廷多长一个心眼。
萧振廷动了动手腕。
阿畏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凛然的杀气,他转头朝马车望去,他的心口跳了一下,从马儿的喘息来看,这辆马车停了有一会儿了,然而自己一直没察觉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对方很强大,对方很可怕!
就在萧振廷要对阿畏出手之际,三个小奶包跐溜跐溜地跑了过来。
比起高手,阿畏更讨厌孩子!
阿畏一声尖叫,丢下扫帚便开始抱头逃窜!
小奶包追着阿畏,笑出一排猪叫。
萧振廷一身的杀气就在小奶包的笑声里褪去了,他从没听他们这么笑过,眸子里不由地掠过一丝惊喜,他动了动身子,似乎想下车抱抱他们,却最终坐了回去,对车夫道:“回京。”
……
燕九朝的病情发作得比想象中更来势汹汹,他一直睡到午后才醒,醒来竟也不觉着饿,就那么睁大眼,愣愣地望着帐幔。
影十三去隔壁叫了俞婉。
“燕九朝。”俞婉来到床前,轻声唤他。
燕九朝没有回应,仍旧一瞬不瞬地望着帐顶。
俞婉拿出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他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失去意识了。”俞婉蹙眉。
“什么?”影十三一怔。
俞婉摸了他额头,有些烫。
俞婉倒了水来,取出萧振廷送来的药丸,萧振廷临走时叮嘱过,一日一颗,严重时可增加一颗,俞婉给他一口气喂了两颗。
燕九朝仍是呆呆的。
“燕九朝,燕九朝,燕九朝!”俞婉轻拍着他的脸颊,一声声地唤着他,然而燕九朝仿佛一个字也没听到,俞婉看向一旁的影十三道,“他从前也这样吗?”
影十三神色凝重地摇摇头:“没有,少主昏睡过、晕厥过、也失去理智过,但从没像现在这样……”
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反应了。
俞婉坐到床头,将燕九朝半抱进怀里:“燕九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就躺在她怀里,可她却觉得自己在失去他,他要走了……
“少主!”影十三也从旁唤他。
可他连俞婉的声音都没有回应,更遑论是他的?
影十三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身子都抖了起来。
不知怎的,俞婉的脑子里忽然闪过玉子归曾与她说过的一句话:“燕九朝没告诉你吗?他活不过二十五!”
她原先不信的!
可眼下——
俞婉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心底。
她还是不能信。
三个小奶包在屋子里等俞婉,等了许久没等到,跐溜溜地找了过来,他们看见了俞婉,也看见了燕九朝。
不知是俞婉的情绪影响了他们,还是燕九朝的样子惊到了他们,他们睁大眼,一脸茫然地走到床前,拉了拉燕九朝的手。
燕九朝毫无反应。
小奶包们惊慌地看向俞婉。
俞婉努力敛起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的脸上浮现出任何异样,她安抚地揉了揉三人的小脑袋,对影十三说:“你去一趟萧府。”
影十三马不停蹄地去了。
小奶包们爬上床。
他们平日里可与燕九朝过不去了,然而这一刻,三人就像是有某种感应似的,挨个爬进了燕九朝怀里,小脑袋枕在他胸口,小手紧紧地抓住他衣襟,仿佛在说——
爹爹,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