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鹿山苓置若罔闻:“去看一眼南山……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胡闹,真是……”
听他还在自顾自嘟囔着,柏无缺腾出一只手揪住他的领口:“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近乎怒喝,响震鹿山苓的耳畔。
他呆了一呆,脚步随之停下。柏无缺在他背后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是能够看到,他的耳根渐渐胀得通红。
“你……是他师兄。”鹿山苓的声音,似乎已经因为泪水而变得哽咽。“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们得去看他——这就是最重要的事了。”
听着先前各种呛他的鹿山苓,竟然在此刻毫无架势,柏无缺也心头一动。但他很快又想起琉璃海水的事,几下思考,他还是不能就此妥协。
“鹿山苓,你听我说。”他也尽量平心静气,咬着牙说,“现在下界天的灾难,不是你能想象到的。而鹤南山,也是在下界天为了黎民苍生,壮烈捐躯的。”
鹿山苓听着,肩膀渐渐开始颤抖。
“他最大的愿望,是攻克最可怕的血雾。我们真要为他考虑,就得秉承他的遗志,把下界天血雾弭平,保护千万百姓的生命——你知道吗?”
说这些话,柏无缺心头也不断在泛痛。这是他的心路历程,也是他放弃自己之前最看重的名誉的理由。
——医者仁心。他们既然悬壶行世,就要有心系苍生、蹈世为民的觉悟。
眼下,万千黎民置身血雾水火,死伤万计。他们是灾难中的人们最大的希望所在,而既然承载着这么沉重的希望,他们又怎能罔顾视之?
但是,就在他话音刚刚落下,耳畔紧接着传来了鹿山苓的几近变调的声音:
“我最宝贝的徒弟没了,现在,我要先去看他。你说的那些……我会出手的。”
柏无缺眼前一阵刺痛。他捏紧拳头,下定决心,一五一十把他知道的真相告诉了鹿山苓:“我实话告诉你……鹤南山,他……是在战斗中捐躯的。也因为这样,下界天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了。”
骤然,鹿山苓瞪圆眼睛。气场“呼”地吹开袖摆,吓得他肩上的松鼠连忙窜藏起来。
“你,你说什么……”鹿山苓惊愕得难以置信。
柏无缺咬着牙,牙龈此刻都渗出鲜血:“就是这样。不管你信与不信,事实,就是如此。”
鹿山苓先是两手——继而是全身,渐渐地开始颤动,幅度由小变大,看起来甚至苍老了许多。
“南山……这……”他仰起头,眼眶却已经红了,“怎会如此……”
回想当时,他千里迢迢回来探望自己,临别之时的场景。却不料那就是最后一眼,自此白发人送黑发人,甚至连遗体,都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他颤抖了片刻,两手瘫软地下垂下去。
风花在夜晚漂泊,如同无根的游魂,在萧瑟风廊里无声地饮泣。
“呵呵……我平生不喜收徒。”他忽然感悟一般,缓缓抬起头,“却不曾想,一次心血来潮,竟然招致如此伤心事。”
柏无缺听到这里,稍微动了动嘴唇,但没说话。
“从今,唯一爱徒辞世……我也再没这般心情,还是隐居汀洲一望,孤寂此生,也好。”
说着,他的瞳孔中闪烁起月色的倒影。
但是,在他身侧的柏无缺,此刻却再也按捺不住。看他如此模样,他不禁胸中如有火烧。
“鹿山苓……你的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些怒发冲冠,“鹤南山死了。没错,我和你一样伤心!”
“我后悔。在那之后的好多夜晚,我都会梦到他满脸是血的样子,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倒在我跟前!”柏无缺声音也变得扭曲,他的表情狰狞得吓人,“在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有多愚蠢,为了一点好胜心,连和他——我的小师弟,多说几句话都没有过!”
“我之前太可笑了……所以我现在改悔了!我对不起他,所以我更没理由堕落下去!你懂不懂?”柏无缺忽然笑了,但两眼却同时滑出两道泪痕。
“与我……有什么关系?”鹿山苓同样无比激动,他看着眼前的柏无缺,心海翻涌,却只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只想说……”柏无缺眼睛红肿,“鹿山苓!我柏无缺,也是你的徒弟!鹤南山死了,你还有个活着的徒弟,又为什么摆出那副厌世的模样?!”
鹿山苓被他这句话震慑到了。他看着从前从不愿意称呼他“师尊”的这个逆徒,一时间竟然震惊得说不出话。
“你说什么?”鹿山苓眯起眼,“……你,你……”
柏无缺说完,气喘吁吁地瞪着他。毕竟身体初愈,他中气还是不够充沛。
“鹿山苓,你是他师父。我是他师兄。我们是他最后挂念的两个人,不是么?”
柏无缺的悬问,鹿山苓仿佛看到了刚才的布帛和木盒。那沾血的字迹,仿佛刻在他心里的痕迹,字字见血,痛彻心腑。
“……是。”他艰难地点点头。
“那你如果真的,想要为他做点什么的话……”柏无缺猛吸了一口夜里的凉气,被泪堵塞的鼻孔一下轻松了许多,“就想想他最后的托付吧。”
鹿山苓愣了一下。刚才的激动消退,他现在渐渐恢复理性。
“他到最后,都希望我们能研制出克制血雾的解方,拯救万千黎民。”
“是……”鹿山苓木木呆呆地附和,胸脯底下血液沸腾。
“现如今,解方已经有了。可现在时间无比紧迫,每多耽搁一刻,血雾就会荼毒更多的人。”柏无缺直视着鹿山苓的眼,“我们要争分夺秒。”
鹿山苓不再回答。他沉默了下去。很快,他看起来像枯萎的花一样,身体慢慢躬下去。
柏无缺缓缓上前,又把他扶起来。
但是就在这时,映入柏无缺眼帘的,却是两道细细的浊泪。
此刻的鹿山苓,由原来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又瞬间衰老了五六岁。他的鬓发白了数根,泪水顺着细微的皱纹滑落,如同沙漏里的软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