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厅在一侧楼廊的尽头,虞昭鸾带着南星走到,抬手叩门,却不见声音,便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入眼是一块雅致的屏风,将后面的案几挡住,虞昭鸾好像看到一道人影,原以为是安排之人,正想绕到屏风后看看是谁,却是男子的声音,“来了?”
南星第一反应是将手搭在腰间的匕首上,谁料虞昭鸾抢先按住她的手,试探问道,“二殿下?”
“你从哪里找来的人?倒是机敏得很……”一声冷笑,屏风后移,只见叶元琮斜靠扶几,一手端着茶,视线已扫到虞昭鸾身后。
南星像是被窥探身份,眼中腾然的血色尚未隐去,但碍于虞昭鸾在身前,她只是低下头,并无任何动作。
虞昭鸾也不打算回答叶元琮的问题,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与叶元琮坦诚相待,他们虽是合谋,但也只是各取所需,若是将自己暴露太多,反倒坏了规矩。同理,如果叶元琮提要求,她也不会过问太多。
“殿下怎么会在这里?”虞昭鸾确认了人,垂下团扇,人已经跪坐案几前,挺直了身子直视叶元琮的审视。
她倒大方,并不曾行礼,因是那日叶元琮说了,她既与他不是下属关系,除去必要,可免去繁文缛节。南星则顺从虞昭鸾之行,也没有行礼,只身乖巧地站到了一旁,好似是守着门外,并不曾插入他二人的对话中。
叶元琮饮了一口茶,视线已经回到虞昭鸾艳丽的脸上,缓缓说道,“来为小鸾儿上第一课。”
虞昭鸾眯眼,一言仿佛带她回到前世屈于叶元琮身旁的情形,那时他亦喜欢唤她一声小鸾儿,时常叫得她一身鸡皮疙瘩。虽说她年岁不过十四,在叶元琮面前却是小了不少,但她终究是几年后的心性,如此被唤,她还是有些不习惯。
但见叶元琮神色邪魅,虞昭鸾实在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她倒是想不到叶元琮会亲自过来,还以为将她安排进了醉香楼就够了。
“哦?那殿下今日要教小女什么?”虞昭鸾将团扇放于案几上,很是认真地问道。
叶元琮正了正身子,放下手中的茶杯,却将另一个空茶杯推了过去。
“茶?”虞昭鸾故作诧异,这才发现不大的案几上早已摆上了煮茶的工具和杯盏。
“正是。”叶元琮点头。
虞昭鸾却在心中嗤笑,叶元琮果然低估了她。但脸上却是恭敬,“殿下有何指教?”
“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注①)。所谓品茗之兴,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叶元琮以手叩桌,示意她看向呈着茶饼的圆盘。
虞昭鸾跟着点头,知道叶元琮所言不假。茶道之深厚,足以见功力,是文人雅士和王公贵族间最基本的礼仪,既能修身养性,亦可以茶品人。
“想来你在虞府不曾习过,本殿下算善心大发,送你一个人情,若是常人,可就没这个机会了。”叶元琮神秘一笑,已经伸手拿起茶盏,先倒了一壶清水,放到正燃着微微熏火的碳盆上开煮。
确实,北国茶贵,普通人家并不常见,却变相的在贵族之间流传,尤其是三品以上的世家,若说起不会茶道,传出去也是一则笑话了。所以放在虞昭鸾一介庶女身上,叶元琮理所当然认为她并没有接触过茶道又或是和茶茗相关。
虞昭鸾却淡淡扫了一眼那茶盏,思虑并不在此,“殿下也这样教过别人?”
“不,你很有幸,是第一个。”叶元琮慵懒回道。
“是吗?”虞昭鸾眉眼一舒,抬眸看去,“但请殿下赐教。”
“那你可要看好了,本殿下只演示一遍。”叶元琮勾唇,一脸自信。
虞昭鸾前世并不曾看过叶元琮如此茶道,只当他这般皇子,锦衣玉食惯了,哪儿用得着伸手,自然是等着宫人端茶即可,何曾自己也练习过茶道?
可她看去,叶元琮茶道之精,动作行云流水,片刻,倒下杯中的茶水不断散发氤氲,淡淡茶香飘然,一杯清茶已成,丝毫不比各家专司煮茶的奴仆差。
“到你了。”放下茶盏,叶元琮却是一脸等好戏的表情,大抵是以为虞昭鸾一窍不通,想故意看她笑话。
虞昭鸾并不在乎叶元琮的目的,只是报以一笑,纤细的手指已经挑起茶盏。
接下来,洗壶,冲泡,煎煮,封壶,分杯。
叶元琮起先以为虞昭鸾是东施效颦,学他技艺半分他便准备夸赞,却见女子素手起落,动作甚至比自己还要娴熟,动作连贯间甚至带着三分慵懒,仿佛因为过于熟悉而故意放缓速度,生怕别人看不清。而后,同是一杯清茶端至面前,叶元琮却见杯中几片绿叶旋成不大的漩涡,将那清香散发得更透,甚至有腻人的滋味,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品尝。更让他移不开眼的是,虞昭鸾淡定的脸上明明不表笑意,却是认真中带着专注,看起来十分迷人。
“最后一步,”虞昭鸾奉茶,嘴角终于勾起毫不逊色的弧度,“殿下慢用。”
像是挑衅,又似恭敬,叶元琮接过茶杯,俯一凑近,万般茶香入鼻,亦如美人入骨的味道,诱得他忍不住品了一口,却又不敢多饮,怕沉溺其中,失了自己的理智。
“好茶。”叶元琮最后只说了两个字,言下之意既是褒奖,亦是夸赞。
虞昭鸾轻笑,毫不羞怯的回道,“谢殿下赏识。”
“本殿下倒好奇,你又是在哪里习得如此精湛的茶道?竟也不同我知会?”叶元琮放下茶杯,眉间似有疑色,但更多的是好奇。既然当初虞昭鸾选择他,说明她是走投无路,但为何她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不可思议?
“若说是梦中习得,殿下未免又怀疑小女不老实了。”虞昭鸾漫不经心地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举至唇边,轻轻吹散漂浮之上的叶片,随即呷了一口。
“本殿下倒信你在梦中偶遇仙人,否则此等技艺实在难见。”叶元琮挑眉。
“那殿下且当小女偶遇仙人了吧。”虞昭鸾嗔笑,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得意。
一来二去,两人品茗之余,虞昭鸾只觉时辰已过大半,“那……殿下下次还会再来?”
原本只当叶元琮出钱出力就行,没想到人还跑到自己跟前来了,毕竟他的出现比她更能引起混乱和猜忌,长此以往,她觉得醉香楼可不是安全的地方,叶廷南早晚有一天会探听到叶元琮带人进醉香楼的消息。
“小鸾儿可希望本殿下来?”叶元琮又恢复了斜靠的姿态,明明紫衣华贵,却因他闲适的姿势被穿出便服的味道,又是这般轻佻的嘴脸,实在令人望而生畏。
“殿下能来固然是好的。”虞昭鸾嗤笑,“只是殿下已经夸赞小女茶道,想来下一次不会再教这些了吧?”
的确,虞昭鸾并不指望重新学习何为茶道,以她现在的技艺,只怕叶元琮都要叫她一声师傅。她要叶元琮明白,她来醉香楼要学的绝不仅仅是普普通通的技艺。
叶元琮所有所思,修长的指尖转动手中的茶杯,好似惋惜的说道,“看来你是早有打算了。”
“殿下,人人都在为自己打算,譬如殿下,难道会为小女打算?”虞昭鸾反问,神色却是冷静。
她自然知道是不可能的,以现世叶元琮的警惕和谨慎,能信她助她已是足够,她可不再奢望叶元琮能再为她打算什么,毕竟一个生于皇室,注定掀起腥风血雨的男人,何曾会为她打算?
她又不是前世那个傻子。
果然,叶元琮没有回答,仿佛是故意避开这个问题,他径直说道,声音也冷了几分,“本殿下早已安排,下一次会有人专门教导你。”
好在,虞昭鸾松了口气,她虽不厌恶和叶元琮打交道,但她总觉得和他相处太多并不是长久之计,否则她一日心生歹意,只怕叶元琮也不会放过她的。所以在此之前,还是该保持距离保持,万不得逾越。
“多谢殿下。”她起身,正正经经行了一礼,丝毫没有怠慢。
许是在她恭敬之中看出一股生疏,叶元琮骤然起身,“今日且到这里吧。”
“恭送殿下,殿下好走。”虞昭鸾又道,根本没有挽留的意思。
却见叶元琮没走几步,便回头看她,语气似有不满,“旁人巴不得留本殿下,你倒是拒人千里……是不是只要不是王叔,你便不会靠近?”
虞昭鸾抬头,竟没想到叶元琮会这么问。随即勾了勾唇,笑意冷冽,“殿下可不能这么想,若此时是他,留下的可就未必是活人了……殿下想要哪一种?”
话音落,南星也似被激起杀心,看着叶元琮的双眼无不是嗜血的味道。但她也知道不能动手,一位皇子出门怎会不带侍卫,说不准还是一批。
叶元琮神色一凝,未曾回答,便拂袖离开。
“你也不怕得罪他?”待叶元琮离开,南星在旁依站,环抱双臂,饶有兴趣地看着虞昭鸾起身。
“得罪?”虞昭鸾拍了拍膝上的褶皱,笑道,“我哪敢得罪他?可都是皇城里捧大的,稍有差池就能取我的脑袋。”
“那你还吓他这一遭?”南星问道。
“你看到他被吓着了吗?”虞昭鸾反问。
南星仔细一想,确实不见叶元琮脸上有什么表情。
“不过是断了他的疑心罢了,整天以为我别有所图。”虞昭鸾淡淡说道。
她算是看白了叶元琮的谨慎,她百般强调过,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叶廷南死无葬身之地,除此之外,叶元琮的死活她并不感兴趣。但有一点,若此人日后拦在她复仇的路上,她也不介意先拿他开刀,余下的,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离开醉香楼,虞昭鸾便回了虞府,也算她及时,紫娉兀自在房中焦灼等待时,她便到了。
原是担心她赶不上晚饭,紫娉一个劲地在房中踱步,如今见了人回来,赶紧陪她一道往正厅走。
不用说,虽在饭桌上虞昭鸾仍没讨到一个好脸色,但她知道,这些都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她只要慢慢等待,等待她这一生的改变。
紧接着,虞昭鸾几日都是这般进进出出,由紫娉作掩护,搭着叶元琮特意指派来的软轿去醉香楼,再晚些时候坐回来。
这一次叶元琮同样没骗她,往后也不再来试探,只是安排了人教导虞昭鸾。头一天学琴,后一天学舞,两两交替,丝毫没有空隙休息。虽说虞昭鸾前世也学了不少,如今说是复练,几日下来却也算繁忙。
这一日她又如期坐上软轿,按时到了醉香楼,在秋月厅待了半日,跟姑娘学了不少,又练了不少。大抵是觉得有些乏闷,她便准备去下面透个气,想着既对醉香楼的环境如此熟悉,就没带上南星。
只身走到醉香楼的后院,虞昭鸾接了点清水拍了拍脸,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谁料才擦去水珠,她听到背后传来什么声音。
可待她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她狐疑,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并未看到什么人影。
是风吗?
遍地卷起些许尘土,并无端倪。
她摇摇头,暗想莫不是邪祟,并不想在此地逗留,便赶紧往楼里走去。
白日里的醉香楼亦是门庭若市,丝毫不曾因光天化日而少了生意,相反,越是暴露在人眼前的,越能吸引来客人。虞昭鸾正往楼里走去,迎面都是来往的人,她出来时只带了浅浅的一张面纱,怕被人看去这一幅过于出众的脸庞。只是还是挡不住有人认错,以为她是楼里的姑娘,低俗粗鄙之语随之而来,害的她脚下一阵小跑,生怕被抓个正着。
饶是逃过这一番,她脚下走得有些急促,还未走到楼梯口,便遇到一个高大的男子,刚要撞上,她猛地向后收住脚,怯怯看去,却听到那人问道,“小娘子可知芳华厅怎么走?”
她大松了口气,以为不过是寻常问路。
“若是小娘子知晓怎么走,可否好心再指个路?”那人又道,身旁却突然冒出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