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廷南话音落,虞昭鸾在桌下攥紧的拳头依旧不肯松开。
瞒不自有瞒不过的法子,可是小哥哥这般唐突,叶廷南当真不会放在心上?
她是知晓叶廷南的,若以他往日探囊之举,越是别人虎视眈眈的,他越是感兴趣。而越感兴趣,他越会想法子接近,然后获取。可是得到的快感都是一瞬的,想要这样的快感保持再久一点,新鲜一点,他必然要将原本觊觎过的人统统压在自己底下,让他们好好看着他如何争长黄池,且久盛不衰。小哥哥是单纯的性子,哪儿像叶廷南那般花花肠子,自然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只是这时,薛永淑也跟着开了口,大抵是见叶廷南兴致盎然,不好抚了兴致,便感慨道,“俗话说,好马配好鞍,既是弹一首雅乐,怎可少了佳琴?”
原是她眼尖,早已看到站在阶下的姚硕已抽出腰间的玉萧,想着既然是王爷赏识的,若是真本事,配上她那独一无二的琴必能出彩,可若无本事,她倒要看看这小妮子如何自食其果。
“彩月,将本妃的凤头琴取来!”薛永淑此言一出,四下又是一惊。
要知这凤头琴论上京只此一件,可是当今圣上,景宗之母,已故的太后,为了庆贺恭亲王成亲之时,赐与侧王妃的贺礼。琴身由上好楠木所制,琴弦以金丝相裹,朱红翠绿相间,琴轸镶以瑰丽玉石为缀,琴头雕有双彩镶金凤头,以寓有凤来仪。先太后本与皇后交好,知晓恭亲王迎娶的是皇后亲侄,所以特名专人而制,还刻了一道太后凤印于琴底,以示对侧王妃的赏识和期盼。
只是这琴搁置王府许久,鲜少听闻侧王妃展露,这下听到要拿出来供人弹奏,实在是不小的惊讶。更多的,他们也想见识见识这所谓的凤头琴究竟是何模样。
可这话说的慷慨,虞昭鸾却听的谨慎。
她怎会不知凤头琴的名贵?
薛永淑虽为将门所出,却是深闺里养出的精干人,管门清府的能力且不在话下,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嫁给叶廷南后,得空也会在府上闲弹几首,倒是给叶廷南留下点少见的温婉模样。只是前世她极爱这件无价之宝,精心呵护,奉之高阁,从不允他人触碰。那年府上有新进的丫鬟不懂事,本是派去打扫的,却不小心移了点琴的位置,结果发现之后,被薛永淑打个半死不说,还被赶出了王府,可见这凤头琴在薛永淑心里的地位。
如今她却大方命人取来,供他人弹奏?
虞昭鸾暗暗冷笑,想来是薛永淑为了诈她。若她弹得好,得赞凤头琴半分功劳,可若她弹得不好,那可就不只是问罪那么简单了。
虞雪芙也是算得妙,一招琴技捧杀至此,连侧王妃都跟着推波助澜,看来她今日是不弹也必须弹了。
片刻,彩月已带着人将凤头琴取了过来。待横于厅前,彩月小心翼翼地将琴布拿下,霎时,价值连城的凤头琴已然呈现在众人面前,虽不及稀世珍宝罕见,但也是光彩夺目的。
见彩玉已经安置好凤头琴,叶廷南伸手示意,“请吧,虞小姐。”
他比任何人的姿态都要惬意,仿佛是不急于一时的享受,而是等待猎物自动走进他早已设好的陷进。
众人注视之下,虞昭鸾终于起身,缓步至凤头琴前,先向主位上行了礼,又转身对着姚硕行礼。
礼乐之事本就重礼,这点她还是有分寸的。可是正要收礼,她却听到姚硕说,“不知虞小姐......可曾奏过《雁南飞》?”
雁南飞?
这是一首以描写大雁南飞时恢弘之景而抒发豪情壮志的乐曲,在北国也算广为流传,但因曲调变化起伏跌宕,少有能将其精髓演绎者。
四下又想起宾客揣测的声音,要知这曲子难奏,对姚硕来说自然小菜一碟,可他毫不犹豫提出,好似根本没考虑过人家虞小姐的感受。他们原以为姚硕是好心提议合奏,却不想竟是为了为难这位虞小姐,他们倒无所谓,只是想到待会儿这虞小姐的愁容,心里却忍不住看起笑话来。
可这话传进虞昭鸾,她差点脚下踉跄,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才稳住身形,勉强没有表现出端倪。
人人都知雁南飞是言志之曲,可对虞昭鸾来说,这却是当年她和姚硕互通心意的曲子。只因当年姚硕教她弹奏时,告诉她,“雁生为群,成偶成双,愿与卿卿成雁,朋侣为伴,天涯共飞。”
那年她眼中尚无戾气,只担心自己配不上小哥哥,痴痴地问道,“可孤雁难鸣,一时追不上该怎么办?”
“一只已去,绝不独活!”小哥哥如此作答,竟安定下她一颗摇摇欲坠的心。
只是后来,她不是追不上了,是弃了。
如今再见,姚硕竟提出要合奏这首曲子,这无疑是在虞昭鸾已被撕裂的心上再撒一把盐,逼她将那些花好月圆重新拾起再摔碎一次。她不忍,更不愿。
只是她人已经来到众人面前,现在拒绝已经不可能了。
硬着头皮,她冷冷回道,“二公子好雅兴。”
在外人看来,虞昭鸾好似是故意避开姚硕的问题,也好似是面对姚硕的为难而生了气。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她人已坐下,正要伸手抚琴。
“既如此,虞小姐,请。”学着叶廷南的语气,姚硕咬牙喊出的称呼甚是刺耳。
紧接着,一阵清亮而松透的萧声传出,明明曲调幽奇,可虞昭鸾听来,心间却似激荡,万千心绪都如萧声入耳,纷繁难躲,一遍一遍将她带回过往的记忆中。
她颤着伸出手,丝弦却如刑具,每拨一根,指尖便削短一截,宫商为基,角徵进音,羽婉在尾,她听到的,是一首泣血的曲子!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那年歌赋会一见,他如星辰印入她眼中,花好月圆之景,四目相对时眼中只有彼此,再无他人。她以为此情长留,与君共守。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再见时,她嫁非人,妾名浅薄,身受骂名,他久候无果,只身一人,潦草为生。他们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永远都不可能再有结果。
不多时,萧声由清润转而凝重,琴声由灵透转为低幽,明明是最为豪情奔放的乐曲,听来却越是幽怨曲折,只是宾客不解其中,只当难得听到这般情绪饱满的曲调,纷纷为之动容。
可唯有虞昭鸾知晓,这琴弦之间,她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下心中的怨和恨,要知当年害的小哥哥不得好死的正是他叶廷南不假,而今在他面前她却要和小哥哥合奏一曲他们曾经的定情之曲!这是什么世道!
她只觉指尖犹负千金,每下一弦,拨弄一音,她都心痛不止。
最后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她再这般享受一次和小哥哥互诉衷肠的机会,以后,她就再也不会和姚硕有任何来往。她要斩断所有软肋,只身闯入叶廷南的帷幕,为自己前世所受报仇雪恨!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众人只见虞昭鸾拨弄琴弦的指尖突然用力起来,铮铮之声似战场战鼓,在向敌人宣示主权。只是那气焰太盛,等众人回味过来,虞昭鸾却是自琴前跌坐,泪眼迷离,玉珠自眼角垂落,染湿了那一层素锦面纱。
“小姐!”
直到紫娉一声惊呼,众人才看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