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并非害怕被人知晓,也不怕被苏凌云知晓。若论她真正畏惧,那也是被无痕姚邡他们所见,因为整个席台之上,唯有他们二人对她是最大的威胁。可苏凌云不同,他初次来京,又不过一介文士,她虞昭鸾怎么说也是重活一世,连叶廷南她都能放下戒备,却如何胆怯于区区苏凌云?
可她就是不痛快,甚至连神情都跟着起伏。
少有人给她这种感受,且不说他恶言相向,还不惜戳穿她那小小伎俩?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不能说他好心,也不想说他直白。
可就是这样的话,却让她心里一再沉得不见深底,满怀都是怨怒。
她忽然有些后悔,难道当真是她看错了?苏凌云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坏,却也没有她想得那么好?
他好一副必也正名的姿态啊,只显得她小人模样,凭什么!凭他才高八斗?凭他受邀入京?
她第一次觉得正人君子竟如此讽刺,连看到苏凌云那张明明丰神俊秀的脸,心里却一阵阵被怒火中烧。
“你……”
她微微启唇,声音却被赛场上突然传来的欢呼声打断,“太子赢了!太子赢了!”
众人视线立马被吸引过去,司仪的声音也已经响起,“第三局,太子胜!”
巨大的铜锣声紧跟其后,“今日赛毕,三局完,平!”
司仪话毕,蹴鞠场内便响起浪潮般的议论声。
“是平局!是平局!”
“什么!竟然是平局?”
“怎么可能?刚才二殿下不是奋勇突进,那球不都到了红队鞠域了吗?”
“你没看见啊?二殿下是要进球了,可那个谁……诶诶宋家大公子不是冲出来守着了吗?”
“啊?可见二殿下腿脚功夫了得,那宋大公子拦挡之力……”
“正是了!上一局宋大公子便身先士卒,那冲劲可大着呢!虽说没能进球,但人家防守有道啊!”
“那是了!得亏这宋大公子,岂非让太子好好博回了面子?”
“哟,那这日后可得多跟着宋公子瞧瞧了?”
“瞧你们说的!这下是双赢!两位殿下都不用担心了!”
“是啊是啊,倒也难得,既是三局之赛,确实精彩绝伦啊!”
“唉!殿下倒是不愁,可咱们呢……”
“啊?你不会都押了……”
“别胡说!我可不是偏袒哪位殿下……”
“哈哈,我就不一样了!我正好押了平!”
“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自个儿先端了水平!”
“那你今日可发了!诶呀今天你躲不掉了!怎么说也得请哥几个一顿了吧?”
“就是啊!你可别想走!今晚这宴上可说定了!就是一个字,灌!”
“哈哈哈……”
哄闹中到处可见悲喜相连,唯有恭亲王的席台上还保持着刚才箭弩拔张的气氛。
虞昭鸾要不是知晓背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今日是断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她记得当年死前曾听到叶廷南说过一句话,“养棋子的乐趣在于,要让她懂得自我甘舍,而非一再强调她就是棋子。”
那苏凌云呢?
他知晓自己与棋子间的差别?又凭什么质疑他人的目的?好似他那圣人般无欲无求的做派才是最神圣无上的?
她深吸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自己错看了人。这苏凌云深居山中,虽说记忆超群,聪慧绝顶,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自诩清高的一根筋罢了,哪儿有什么左右玲珑,她看到的只有一个不谙世事,一意孤行的冷舟罢了。
不气也罢,省的她浪费感情。更何况,还是个不值得的人。她有本事将人请来,难道还没本事将人送回去?
她并非一点就燃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这些的正面冲突?她不过是觉得,如果苏凌云没有将话说得这么直白,她也无须被拆穿般那么窘迫。
也不知是看到虞昭鸾沉默起来,苏凌云眼中的冷意尚且没有褪去,“夫人还是安守本分吧。”
留下这一句,他又对叶廷南行了一礼,正准备带着柴无忧一并回去。
可惜他的退意终究被一阵传来的笑声所拦。
叶廷南才看完这出戏,脸上的神色微微一沉,却没怎么开口。然而赛场上的激昂尚未落幕,正有人走上恭亲王府的席台,“请王爷和各位大人,二位公子,一同前去皇后席台,等候宣布头筹。”
“知道了。”
叶廷南默了片刻,点了下头,又看向眼前的苏凌云,嘴角的弧度叫人猜不透喜怒,“不巧了苏公子。”
可他眼中并无笑意,起身时将身旁的虞昭鸾一并搂了起来,“鸾鸾一同前去吧。”
像是故意的,苏凌云看着一旁脸色微微发白的虞昭鸾,却见那张娇艳的脸瞬间换了神色,仿佛适才那眼中迸发的怒意不过假装,一溜烟就从指尖流逝而去。他还看到虞昭鸾嘴角的笑意,一度自己看错了,他顿了一下,随机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色。
“是,王爷。”虞昭鸾回答,视线已经转向正往皇后席台走去的身影。既然苏凌云不给她面子,那也别怪她不尽人意。
“这不是平局吗?怎么还有头筹?皇后娘娘莫不是……”
“害,说的是头筹,便是两位殿下都有了!”
“也对也对!今年这比赛可真是前所未有,谁料想竟是一场平局!”
“可不是!往年二位殿下要么一人参赛,要么都不参赛,谁知两人一来,结果还是这样?也难怪说殿下和睦,连比赛都不舍得多赢一局啊……”
“那还不是此次恭亲王办事得力!有这样的局面,到底没让圣上扫兴,也免了有失皇家的体面不是?”
三言两语的议论声跟在叶廷南身后,自然也闯入虞昭鸾耳中。她知晓叶元琮不会无缘无故将姚邡换下场,可她本以为是为了甩脱叶廷南的监视,为了更好赢的比赛,却不想,叶元琮求到的竟是一场平局?
他是有意为之?还是当真太子队中人才济济?
可是她侧头看去,叶廷南的神色仍旧不容人看破,倒不知他是满意这个结果,还是不满意……只是若真是不满意,那么他是不满于叶元琮擅做主张裁他人手,还是不满足太子队中那个独当一面的大将?
虞昭鸾远远看去,宋柏今日格外惹人注目,一连三场奋力之争倒也让人刮目相看,尤其是下场之后,他堪然走在太子身边,倒有股意气风发之意。她知道,除了他之外,想来宋梅又怎会落下?长兄争光,她这个做妹妹自然更加高兴,毕竟荣光是他们整个家族的。可她高兴归高兴,她可曾想过叶廷南的一双眼盯紧的可不止一人?他既有心派姚邡充于二皇子队列,又怎会没想到制衡太子队中的某一位呢?
只是她也不明白,叶廷南有意为之是必然,就算得到这个结果他也不太意外。可叶元琮呢?这当真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一开始的心胸谋略呢?一开始的野心抱负呢?就如此白送太子这个机会?
明明她泄露叶廷南南方筹兵之事时,他的态度倒有些蠢蠢欲动,怎么今日却有所保留了?
她顺便瞄了眼跟在太子不远处的叶元琮,他蓝色抹额处早已被淋漓的汗水浸透,脸上倒是一片轻松的样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他夺了冠,完全不受输赢打搅的模样。也不知受了什么感应,他回头一看便迎上虞昭鸾的视线。他勾唇一笑,眉眼尽是邪魅,似是邀功般的意味,他看向虞昭鸾对她挑了挑眉。
虞昭鸾倒没急着移开视线,故意扯了扯嘴角,“王爷,二殿下今日……算是输了比赛?怎的还如此高兴?”
叶廷南原本一心带着她朝皇后的席台走去,被她这么一提醒,便跟着看向二皇子的方向。却又不知注意到了什么,他又极快地移开视线,似是漫不经心地回道,“他已胜了一局,还想如何?”
虞昭鸾确定叶廷南并没有没看见二皇子回头的眼神,眸色一转,说道,“妾身听闻,是太子队中出了得力干将?”
提及此处,叶廷南也跟着看向那位“得力干将”,倒显得有些沉默。
“王爷?”虞昭鸾在一旁小声地唤道。
叶廷南反应过来,眼色微沉,只是淡淡留了句,“是吗?”
没有答案,可虞昭鸾心中已有。
既是达到目的,她也无须顾及他人眼光。
叶廷南也好,苏凌云也罢,不都是想为今日蹴鞠的结果争一个道理吗?
放心,这才刚刚开始呢。她又不似正人君子,总不会像苏凌云那般矫枉过正……
才到皇后席台之前,此起彼伏到都是与二位皇子道喜的声音,一下恭贺太子球场得志,一下夸赞二皇子意气风发,总之平局的场面好说,两头都不偏颇,也让现场享有了一时的和气。
既是两位皇侄,叶廷南自然也少不了奉承,这场蹴鞠会到底是在他手下策划,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对皇家正所谓一举两得。他向来喜做面子功夫,自然毫不吝啬这样的恭维,更何况他惯是受苦肉计的那方,自然不会在自己声名受损时太过猖狂,尤其是这等涉及江山社稷的走向。
端坐席台上的薛明华还未开口,叶廷南已经抢先,“二位殿下好本事,今日一场比拼可谓精彩绝伦啊!”
“王叔过奖了。”太子为首而站,脸上是谦和的态度,也不知是一丝侥幸的欢喜,他弯了弯嘴角,“今日也辛苦了皇弟。”
叶元琮今日从入赛的轻浮到比赛的蛮横,再到现下的轻松,倒像只是去走了个心平气和的过场,丝毫不受干扰,脸上是笑嘻嘻的,“皇兄也操心如此,臣弟辛苦也是应当的。倒是王叔为了此次蹴鞠会花了不少心思,听闻还借了侧王妃一力?”
虞昭鸾本以为叶元琮是故意的,故意晓得她就跟在叶廷南身边,便故意提及薛永淑来膈应。可转念一想,他若不提,叶廷南便一直当做必然,可若提了,难道真是一晃而过?别忘了,她今日可是百般提醒薛尧和白子路的关系,倒显得这薛氏遍布之势确实名不虚传。
故此她附和道,“侧王妃向来是恭亲王府的表率,妾身等也一向敬重侧王妃。”
她说得真心诚意,却在苏凌云眼中变了味道,可他一时说不上哪里不对,于是现下他变得沉默,并不像适才那般咄咄逼人。
然而苏凌云本想隐去锋芒,有人却想试探一二。
“王叔后头这两位,倒瞧着有些陌生。”叶元琮脸上的笑一直没停,虽说不比往日玩味,但也瞧着有股戏谑。
苏凌云不知为何,没来由地对二皇子的感觉有些奇怪,尤其是他刚才和虞昭鸾之间一来一去的对话,更让他有些迟疑。奈何一道身份横在这二人之间,他又并不了解京中关系,遂只是平静地回答,“在下岳阳苏凌云,与文策会故友柴无忧,拜见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
柴无忧跟着行礼,也跟着说道,“晚生柴无忧,见过二位殿下。”
“便是王叔特意请来京中的贵客?”太子闻言,眼中倒是熟悉的感觉,温声温气地说,“二位公子原是与白公子来自一处,想来许久未见,应当顾念不已吧。”
见提及白子路,苏凌云下意识抿起唇,倒没有接话的意思。倒是柴无忧乐得回答,“承蒙殿下关心,王爷照顾周到,在下等已与白公子见会,也算寒暄一二。”
太子点了点头,颇有欣慰,眼中也有些许懊恼,“难为白公子一人在京,本宫近日又忙着比赛,倒让白公子落了单。”
这么一说,大家似乎想起来白子路并不在此处,放眼一看,正是薛尧还陪在他身边,倒像熟知已久的同伴。
也不知适才不见邀请,叶廷南便让二人继续留在了席位,如今回身看去,却又觉得二人亲近了许多。
可亲近归亲近,叶廷南看在眼里,心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耳边正好划过叶元琮不经意的感叹,“这薛公子近日也是厚道,对白公子照顾有加啊。”
“想来也是王叔嘱托,倒劳烦薛公子费心了。”太子说的诚恳,对叶廷南是一片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