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正午暑气冲天,被她泼在地上的那一滩茶水眨眼便蒸腾不见,宋纤纤怔怔盯着那一小团浅色的茶渍,半晌叹息着转入了内殿。
她忽的想起了她娘,那个被人奸|污、又被至亲们逼迫至死的可怜女人。
宋纤纤抬了手,纤长而白皙的手指缓缓自雕了花的玄关上滑过。
她挥袖屏退了满殿的下人,顾自将身子缩进了小小的摇椅,伸臂环了双膝,又将下巴撂在了两膝之间,半垂了长睫。
她自小便清楚,自己与尚书府中、阿娘生出来的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
样貌、性情,饮食喜好乃至行为习惯,她与宋家人,没有半点相同之处。
——尤其是样貌,她那些个兄弟姐妹们,大多生着与阿爹一般圆眼,她却长了双稍显细长、狐狸似的眼睛。
宋家人看起来老实忠厚,她却生得过分精致,精致到有些刻薄。
下人们都说,她不是阿爹与阿娘的孩子,说她是阿娘从侯府里抱养来的,还说侯爷年轻时便是那么双狐狸一般的长眼,与她一样。
她也曾拿着此事去过问她的阿娘,但她每次却都只是摆手笑笑,只说她年龄尚小还不曾长开,她年幼时,也似她这样。
她说等她大一些便会好了,还说她长得更像是他们祝家的人,所以才与她那些兄弟姐妹们不大一样。
她让她不要听信那帮乱嚼舌根的东西说出来的胡话,转头赶走了那些下人。
她做了一切,竭力让她相信她就是宋家的孩子,就是阿爹与她的孩子,可她仍旧看出来了,她在说谎。
她知道她在说谎。
因为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纵然阿爹与阿娘当真待她犹如至亲骨肉,那感觉也是不一样的。
她像是游离在府内的野鬼孤魂,是立足在那无形圈子外的旁观者。
尽管他们想尽办法想要将她拉入其中,她踩着尚书府的台阶,看着那满目的画栋雕梁,仍旧能感受到那股浅淡缥缈的、直抵她髓与骨的疏离陌生。
她从未跟阿娘有过人们常说的“母女连心”,却与她的大舅娘常日里“心有灵犀”。
阿娘不知道她最爱的其实是那一泓水一样的浅碧,舅娘却能轻松猜透;阿娘不知道她偏好那一味究极的甜,舅娘却每每能在来府看她时,偷偷塞给她一罐蜜腌的果子。
她猜,她大抵是舅娘的女儿,她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这样猜了。
八岁那年她生了一场大病,那病几乎要了她的小命。
阿娘在她身侧守了三天三夜,最终撑不下便换了舅娘来守。
她烧得迷糊,浑噩时感受到女人发凉的指尖,小心又轻柔地摩挲过了她的额头。
那点小小的清凉令她骤然清醒,她挣扎着抬了眼皮,恍惚中本能地喊出了那句,被她压在心头不知多少个时日的“娘”。
发花的视线里,她看见女人面上的神情由错愕到惊喜,由又惊喜化作了痛苦。
那夜,那纤瘦而柔弱的女人抱着她应了无数声的“娘在”,她声泪俱下,哭到天明。
他们都以为她那夜烧得糊涂,是错把舅娘当成了阿娘,且小孩子的忘性极大,她一定不会记得这桩往事,他们都错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从一开始就不曾认错。
她找到了她的娘,这认知令她兴奋无比,在她娘亲的怀抱里,她总算寻到了那份、她找了数年亦未尝在这尚书府内寻到的安定之感,她贪恋万般,不想让她离开。
但这股子兴奋很快便被怨恨取代,她控制不住地想要怨怼身旁的人——从阿爹阿娘到娘亲,再到知晓这事实的每一个人。
她怨他们为什么要将她蒙在鼓里,为什么死也不肯告诉她真相。
她恨她娘为什么要将她孤苦伶仃地扔在尚书府中,姑姑与姑父再好,到底不是她的亲爹娘。
这让她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被抛弃的滋味并不好受。
于是她不受控地向娘亲甩了冷脸,不受控地将阿娘阿爹送去她房内、讨她开心的小物件通通扔出了窗。
精贵绚烂的琉璃瓶子碎成了一地收不拢的渣子,她只觉自己也是一尊被人摔成渣子的琉璃盏。
她为什么要抛弃她?
他们为什么要骗她?
这疑惑在她心头萦绕了三载春秋,直到十一岁那年,她娘亲在尚书府碰到了前来与阿爹议事的二舅舅。
女人的面色几乎是瞬间便化作了霜白,她拉着她手的掌心冷得像堕了冰,她发觉她的指尖打了颤,嘴唇亦不住地发了哆嗦。
二舅舅看到她们,漫不经心地走上前来打了个招呼,他喊出那句“大嫂”时的声线散漫轻挑,轻挑到她简直不相信那声音竟是他能发出来的。
明悟就在那刹那之间,当夜她便拉住了府中年岁最大、资历最深的管事老伯。
她拽着他好一通软磨硬泡、旁敲侧击,他支支吾吾,终吐出了些零碎的、不成段的只言片语。
但这就够了,这些对她而言便足够了。
她知道自己称得上是聪明,可那一息她当真是恨透了自己的聪明。
仅凭那点琐碎的片段,她便轻而易举地拼凑出了那段真实,她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特意寻了个机会,溜去的祝家的宗祠,翻到了族谱。
那族谱上的字句令她一颗心彻底堕入了深渊,她看着那列小字,通身战栗不止。
她大舅舅死在十六年前,终生不曾留下一儿半女,而她今年,却刚满十一。
——她娘果然是被人奸|污后才有了她,伤害她的,正是她平日颇为敬畏的二舅舅。
怪不得啊……
怪不得她一出生便被抱去了尚书府。
小叔子猥|亵了自己孀居数年的亲嫂子,竟还令她珠胎暗结,生下个孽种来。
——她就是那个孽种。
这种事,于世家而言,无疑是天大的丑闻,是能让那门庭尽毁的天大丑闻。
她的大脑霎时归于了空白,怔愣间连那族谱是何时坠地的都不知道。
良久后她回过神来,匆忙放好那本族谱,逃也似的跑出了宗祠,从此再不愿踏足侯府的大门,乖乖做了尚书府的嫡小姐。
这一做便又是五年,十六岁时她被先帝看中,赐入东宫做了太子的侧妃。
那时她以为自己有了权势,终于能找机会带着娘亲离开侯府——
她娘却死在了她出嫁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