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田府。
门被紧掩,透不出一丝风来。
门内,一老一少,皆都安安静静——
一人跪坐,一人行礼,全无尴尬!
岁月不饶人,昔年身强力壮,亦被蹉跎,换了模样: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尽管身穿华贵衣裳,却架不住身体的日渐消瘦!乍一看去,仍和普通老人没甚么两样,唯有眯眼看人,方能从此人眼里看出一丝精光,衬得与众不同——此人,赫然是田氏族长!
田乞,妫姓,田氏,名乞,时称田厘子或田僖子,田桓子田无宇之子,齐国上大夫、田氏家族的族长——田氏家族为立足齐国,田乞曾以大斗借出,小斗收进的方法笼络民心,被齐国不少大家族们相继忌惮,晏相更是担心齐国政权终归田氏,惜叹齐王不听……好在田氏一脉似知众人的敌意,平日举止也算低调,也没惹出甚么麻烦。
盯着田穰苴半晌,田乞扶了扶胡须,淡淡地道:“苴儿,你我有多久没见过面了?”
“大约有五、六年了罢?”就听田穰苴面不改色地说。
事实上,自打田氏少嫡子田永逝世、田恒继嫡之后,田乞就甚少出现在公众场合——平日里,皆由田恒出面……就算田穰苴娶妻,田乞都不曾露面!
或许,以往的隔阂也令二人生分罢?
但这会子,他们却突兀地见面了——
且不提田穰苴是否觉得膈应,田乞却是淡淡地感慨,叹道:“多少年啦?真快!——老朽以为,苴儿还生气呢?……幸好你还愿意看老朽,很好很好,老朽很高兴。”
田穰苴闻风不动,继续保持行礼的姿势。
这种亲切的问候,还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仿佛双方真只是单纯地长辈与后辈的关系。
田乞见罢,先是免了田穰苴的行礼,后又主动地问道:“苴儿,难为你来拜访老朽……老朽可不信,你就没甚么要紧之事,要告之老朽么?”
田穰苴思量片刻,恭谨道:“苴无要事,还望族长提醒。”
田乞佯作生气,怒道:“好小子,你是有了妻子,忘记家族么?——老朽问你,昨日是谁满大街地乱窜,逢人就说他要当爹了?”
田穰苴:“……”
田穰苴难得露出一副赫然的神色。
这不能怪他:他自认为自己成熟稳重,谁曾想会有癫疯的一天?——昨日的情景浮上心头,田穰苴耳根子都红了,直叹他昨天太过放荡不羁。
这哪是他啊?
他明明就……
深呼一口气,田穰苴拱了拱手,后知觉地补充道:“族长,内人怀有身孕两个月,苴……特来告之这一好消息。”
说得好不淡然,好不流畅,完全忽略了这次前来,他是受到田乞的三请四催!
田乞竭力地保持从容的笑脸,也假装忘记是他先请田穰苴,而不是田穰苴主动上门——深呼一口气,田乞道:“是……男孩?”
田穰苴露出一抹笑容,笑道:“是男孩。”
虽说生女孩也不是不可以,但为家族后嗣着想,果断还是先男孩为好——大不了,以后再生个女孩?……想到吕邗姜再替他生一孩子的情景,田穰苴心头一片火热。
田乞“嗯”了两声,又道:“老朽找你来,是有一事,想与你商量。老朽想着,你夫人甚少出门,与族内亲戚们也不大走动,不如寻个机会,为她举办一场家宴,一来祝贺她怀有身孕,二来大伙儿也能相互地认识一番,以后有甚么困难,也好互相帮衬,你觉得如何?”
这实在是一条极好的理由:族长想与他和好,借用他的妻子为借口——
田穰苴本该高兴,却忽然想到甚么,确认道:“只请族中之人?”
田乞轻咳三声,笑道:“你若嫌少,也可以多叫几人……”
“比如……公子阳生?”田穰苴冷不丁地反问。
田乞笑容一僵,闭上了嘴巴。
原本温馨友好的气氛,顿时冷场了不少。
田穰苴冷眼地盯着田乞,丝毫不惧他是本家的族长。
要说田氏一族,也是齐国数一数二的大家族,真若游离诸公子们的争嫡风云之外,简直不可能——眼下,齐王年迈糊涂,不立嫡子,却只偏爱幼子,可那幼子才十岁,假以时日,若因齐王驾崩,田穰菜可不敢保证,那些一直争嫡的诸公子们,会听命那幼子!
更何况,田氏一族再过低调,亦有不少人才!如若野心勃勃的诸公子们真的放弃拉拢田氏一族,田穰苴才会觉得可笑——纵观齐国四大家族:晏、高、国、鲍以及稍有逊色的阚氏、弦氏等,皆都明里暗地投靠一名公子,身为大家族的一部分,田氏哪能置身事外呢?……无非是田氏家族暗地与一位公子眉来眼去,而那位公子不太肯定田氏家族真心投靠于他,而选择暂时性地疏离罢了。
而田穰苴提到公子阳生,真就只是巧合——
田氏族长眼光老辣,不可能投资在齐王最宠爱的幼子身上——纵观诸公子们,唯有公子阳生最为年长!
因此,田氏族长带领家族投奔的是公子阳生?
果不其然,即使田乞故作轻松,他那颤颤巍巍的手指却出卖了他——轻扣桌几,田乞道:“你猜得没错……不愧是大司马,果真经验老道。”
田穰苴抽了抽嘴:天知晓,他就随口一说,哪知竟说中了。
暗地打量田穰苴的神情,便见田穰苴没有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田乞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苴儿,你觉得公子阳生……如何?”
——还能如何?田穰苴实在很想说:他和诸公子们并无区别,只要齐王一日不立嫡子,齐国内乱就在所难免!
但是,他说了,田乞就会信么?
便是信了,田乞就能挽救或阻止齐国的内乱么?
即是阻止不了,又何必再反对?
思量片刻,田穰苴给个中肯的评价,回道:“尚好。”
田乞皱了皱眉头,仿佛对“尚好”一词不太满意,缓缓地说道:“公子阳生不错,年纪最长,为人和善,很久之前,他就拜访老朽了……惜叹老朽体力不支,三番四次地拒绝,他却不肯放弃,仍然坚持,老朽不得不感慨此人必成大事。”
田穰苴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田乞又道:“再瞧诸公子们,个个争权夺利,将来便是登上君王宝座,恐怕也坐不长!不仅坐不长,还会替齐国招来灾难……你瞧公子阳生就不错,或许他的才干比不上大王,但他却愿意主动地将他的亲生妹妹嫁往莒国而不让让齐国与莒国恶交——”
田穰苴低眉顺眼,仍旧不答。
田乞挑了挑眉,还道:“你见过公子阳生的嫡子们么?——他家嫡子两个,皆都生得聪明灵秀,比起晏孺子,竟更招人喜爱!恒儿与他们亲厚非常,时常却看望他们,还给他们带去不少小玩意儿。他们处得极好,假以时日,恒儿必能……”
“那又如何?”田穰苴打断了田乞的絮絮叨叨。
田乞愣了一愣,默默地望向田穰苴。
其实,田穰苴明白田乞的意思——无非是:假如看不上公子阳生,不如再看下一代!而齐王的第三代,唯有公子阳生已有两个孩子!而那两个孩子,资质皆都不错,是为优秀储君人选……田乞的潜台词是:等到齐王驾崩,扶持公子阳生,进而再由他的嫡子所取代,到时新的君王太过年幼,急需辅助,必会优先信赖他们田氏家族!一旦新君大力扶持他们田氏家族,田氏家族独揽大权的日子,还会远么?
此法利于田氏家族的长远发展,然而……
然而,这与田穰苴有何关系?
“你见过公子阳生了?”田穰苴扬声地提问,一次性就把田乞的含糊言语给打个粉碎。
田乞瞪大双眼,全没想过田穰苴竟会看穿他的把戏。
沉默良久,田乞才道:“从未。”
田穰苴轻叹:明白了,说了半天,田乞还没见过公子阳生,只闻其名……敢情是想借机认识公子阳生啊?——也对,族长都不怎么出门,哪里见过公子阳生呢?
尽管公子阳生几次登门拜访,疑似吃了好几回闭门羹!
这下,真是尴尬极了。
但是,田乞就算尴尬,亦教田穰苴看不出尴尬来——轻轻地咳了一声,田乞道:“如何?老朽替你家夫人办场宴会,大伙儿聚一聚,好好地玩上一玩?”
“……不必。”田穰苴却硬绑绑地拒绝,“苴与田氏家族——早无瓜葛!”
早在几年前,他遇到吕邗姜后、承诺田恒从军还权时,就已断绝与田氏的关系……如今,他能再见田氏族长,不过是田氏家族三请四催,他推辞不了!
田乞变了脸色,猛地站起,怒道:“你当真么?——莫要以为,你真与田氏断了联系……即便你想断,世人也不会如此认为,否则就不会出现你辞去了大司马之位,还令整个家族都被大王忌惮!”
一言既罢,田穰苴面如死灰。
田乞见罢,冷笑数声,重重地打击道:“你所谓的‘早无瓜葛’,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你须记得,你生在田氏,一辈子就是田氏子弟!你绝无摆脱的一天!”
“你……”田穰苴两眼一红,却说不出话来。
田乞斜视田穰苴,打定主意再刺激田穰苴,好教田穰苴看清事实。
却听一个女声道:“是田氏子弟如何,不是田氏子弟如何?——夫君不想做的事儿,谁也不能勉强他!”
吱呀地,门被打开——
吕邗姜施施然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