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
九微生辰在春分那日,自打冬日里千叠山外起死回生便一直重病卧榻,入春来才好利索。
国舅繁忙,她也无心,生辰只是在宫里开了宴。
玄衣从宫中贺寿出来便已黄昏,夕阳昏昏,宫墙外的柳絮翻飞,细细的吹进他的软轿中,他捻起落在膝上的柳絮团在手中,问道:“舅父呢?”
轿外青衣随侍回道:“相国大人身体不适先回府了。”
玄衣又问:“今日国舅的人可还在城外?”
“还在,这几个月来一直没撤回。”
玄衣哦了一声没在多问,想也知道国舅依旧一无所获,徒劳无功。他团着指尖的柳絮思绪有些飘。
千叠山之变,燕回已经死了快三个月了吧?从隆冬到春分。
先时他以为燕回一死京都肯定要有些动荡,再怎样卑贱他也是质子身份,昭南那边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燕疆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况且……国舅和他的舅舅要很是悲伤一阵子。
结果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燕回之死,国舅下令封锁消息,在场的人不多,燕回也不是怎样打眼的人,应是到现在都无人知晓京都之中死了个质子燕回。
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的舅舅居然在这件事上和国舅前所未有的默契,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主动搞定了燕疆,对此事缄口不提。
燕回之死就这么硬生生被捂了住。
更麻烦的是,国舅私下派人日日在城外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几乎将山脉翻过来,寸土不放。
宫里那位圣上却出奇的安静,安静的让人奇怪。
而他的舅舅除了身子愈发不好,竟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倒是阮太傅竟是大病一场,至今仍恹恹。
这让玄衣有些没底。
究竟是他太高估了燕回的影响,还是他太低估了这些人?
到府时天色尽敛,残阳半月挂在半空。
他先去换了身常服,才去向沈宴问安。
沈宴却不在。
下人报道,相国没回府。
没回府?
玄衣想都不用想,他的舅父大人去了哪里。差人备了马车便往质子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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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子府还是那个质子府,质子却再不是那个质子。
玄衣推门进去就瞧见扶南在院子里侍弄一棵杏树,粉白的杏花落了他一襟,抬起头来看见玄衣,忙行礼。
玄衣摆了摆手,质子府还装成从前的样子,只留了扶南一个人,扶南将院子打理的春色盎然。
“舅父呢?”玄衣问,目光却已经落到亮着灯色的厢房里。
扶南要引他过去,他摆手自己往厢房去,到门前停了下来,偷偷往里瞄。
屋内灯色煌煌,沈宴就坐在正屋的桌前,桌上放着几碟精细的点心,一碗长寿面和两只酒盏。
沈宴对着一张黄纸符咒在发呆,半天将两只酒盏斟满,端起一只酒盏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玄衣等了片刻,轻轻叩门进去。
沈宴将黄纸符咒慢慢收入袖中,“寿宴已散?”
“散了。”玄衣过去瞧着桌上的长寿面笑道:“舅父怎么在这儿吃寿面啊?莫不是今日除了圣上还有他人生辰?”
沈宴看他笑的小虎牙尖尖利利的模样就心头发堵,冷笑一声道:“你那样大的能耐不必再我这里阴阳怪气。”
玄衣坐下,不满的道:“舅父这样什么话。”
“什么话你不清楚?”沈宴细长的眼睛望着他,“你在背后搞些什么小动作以为我真不知?”
玄衣只笑不讲话,心道,你就诈唬吧,你要是真知道还会坐在这儿跟我讲这些?
“不想重回皇陵,你最好安分些。”沈宴懒的看他那副狐狸嘴脸,撂下话便起身出门。
玄衣跟在身后依旧笑笑道:“舅父教训的是,玄衣自当安分。”又道:“我来寻舅父是为了正经事。”
沈宴上了马车,玄衣也跟着钻了进去,“听人说阮太傅的妹妹回京的路上出事了?”
沈宴心不在焉,也懒的搭理他,“别人家的倒成了正经事。”
“舅父没听说?”玄衣兴致勃勃的八卦道:“听说这阮姑娘从小跟在她外祖母身边,这次阮太傅大病才回京来的,您猜出了什么事?”
沈宴厌烦的啧了一声,冷淡道:“下车,吵的我头疼。”
“您听我说完嘛。”玄衣耍赖的凑过去,“这阮姑娘在快入京的时候被人非礼了。”看沈宴又是一副要踹人下车的模样忙又道:“非礼她的是国舅家的崔子安。”
沈宴眉头一挑,崔子安那个草包还真会给陆容城添彩,这次竟然惹到阮烟山头上了。
“你怎么知道?”沈宴虽说今日来有些心不在焉,但消息并不闭塞,这样的事他一点风声没听到,玄衣怎么先知道了?
玄衣抿嘴笑了笑,“我还知道这阮姑娘是个烈性子,寻死觅活的,上了姑子庵里要落发出家呢。”
“哦?”沈宴略微惊奇,这样的事情怎么朝中一点音儿都没有?转念一想事关女儿家名节,想来阮烟山万万不会声张。
他好奇问:“那阮烟山呢?”阮烟山这次可不会放过陆容城啊。
玄衣十分有兴趣的道:“阮太傅将此事压了,说是等圣上过完生辰,明日定是有好戏了,舅父要不要也凑上一把?”
沈宴挑眉看着他笑。
“舅父不是一直瞧陆家不顺眼吗?这可是落井下石的好机会啊。”玄衣笑眯眯的怂恿。
沈宴抬脚踹他,“滚下去,少拿这些鸡鸣狗盗的事情来烦我。”
玄衣便识趣的闭了嘴,不甘心的鼓囊道:“这可是你不去看啊。”
沈宴心烦意乱,合眼闭目养神,玄衣和燕回之间到底有些什么他不太清楚,唯一清楚的是玄衣这个小王八蛋一定背着他和燕回做了些什么,但他几次都无法从玄衣口中得出什么。
他直觉燕回的死和玄衣脱不了关系,但也只是直觉。
他没去调查,因为他想,也许这是她想做的事情,无论死了还是依旧活在哪个角落,这是她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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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舅府。
侍卫匆匆入府,卷的一簇柳絮入厅堂。
国舅刚从宫中回来,丫鬟正服侍着他换下朝服,他看了侍卫一眼,“怎样?”
侍卫行礼回道:“还是一无所获,当日杀害质子的匪贼全数被杀,无从下手……”很是无奈,就是将千叠山整个翻过来也找不到一根毛啊。
“继续找。”国舅抬手让丫鬟系好腰带,又问道:“崔子安呢?”
侍卫面有难色道:“世子……世子仍被太傅大人拘着。”
国舅冷哼一声,理了理袖口抬步往厅外走,“阮烟山如今在哪儿?”
侍卫忙跟上,“太傅病着,在太傅府。”
便不再讲话,驱车去了太傅府。
到太傅府上却是扑了个空,太傅不在。
管家出门迎他,说是阮烟山抓着轻薄阮小姐的恶棍进宫去了。
陆容城便冷着一张脸赶去宫中,一路直往菁华殿去。
刚到殿前便听到殿内阮烟山掷地有声的问道:“臣此来只为了问一问圣上,这个人可是国舅的外甥崔子安崔小世子?”
“太傅……这是何意?”九微的声音很是不解。
阮烟山冷声冷气的道:“此人坏我小妹清白,他口口声声喊自己是崔小世子,国舅的外甥,所以臣有此一问。若不是崔小世子,臣便处置了他。若是。”他顿了一顿,“还请圣上给臣个公道。”
好个阮烟山,算账算到了宫里来。
陆容城抬步进了大殿,一搭眼便瞧见跪在阮烟山脚边被揍的鼻青脸肿,嘴歪眼斜的崔子安。
“舅舅!”九微面色大喜,起身迎他,“你怎么来了?”
崔子安闻言回头,瞅见陆容城顿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起来,口齿不利索的说着什么。
陆容城简直想活剥了他。
阮烟山淡淡看他一眼,道:“既然国舅来了,那正好。”伸手拎了崔子安,“此人可是国舅的外甥?”
陆容城心头憋火,看着崔子安那一脸青青红红沉声道:“阮太傅何必明知故问,要怎么处置,直言。”
“我要怎么处置?”阮烟山冷笑一声,“我倒是想问一问国舅,你想怎么处置?如今我那小妹心如死灰,几番寻死被拦下,在那姑子庵中以泪洗面,女儿家的名节比命都贵重,国舅要如何处置?”
撩袍跪在了九微眼前,阮烟山嫌少的动了脾气,眼眶发红,咬牙切齿道:“圣上,我阮家几代家门清白,倒如今我唯一的胞妹落得如此下场,是我阮烟山没用,没能看顾好她,没能看顾好阮家门风……臣也没有脸面再在圣上身边尽忠,无颜立在朝堂面对百官!”
“太傅……”九微从未遇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无措,抬头看国舅。
陆容城咬牙缓送出一口气,“阮太傅觉得该如此处置便如何处置。”
崔子安心里一沉,顿时哭了开,玩命的去扯陆容城大腿,哭喊道:“表舅救我!他们会打死我啊!表舅……”
陆容城一脚踹在他身上,咬牙怒道:“打死你倒好!”
“表舅表舅……”崔子安死命的抱着他大腿不撒手,“这是场误会!表舅救我!表舅怎忍心看我那死去的老子绝后,我是崔家的独苗苗……”
陆容城额头青筋暴跳,只恨不能亲手掐死他,但是……
阮烟山已起身,一把扯过崔子安道:“既然国舅话已至此,便无需多言了。”向九微见过礼,扯着崔子安便走。
陆容城站在原地听着崔子安哭喊着离了殿,终是咬牙又跟了出去。
“舅舅!”九微忙牵着陆容城的衣袖跟着道:“你别担心,我去再和太傅好好说和说和。”
“不必。”陆容城抖开她的手,不回头道:“你待在宫里,哪里都不准去。”
九微愣愣在原地,看着他匆匆走远。
长情替她裹了披风,缓声道:“圣上为何不趁此机会攻略了太傅?也顺手救下世子,讨好国舅?”
“怎么讨好?”九微回头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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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烟山押着崔子安直接去了临京的姑子庵,便是要直接在庵前给自个妹妹一个公道。
是杀是刮只要妹妹一句话。
阮姑娘在庵中闭门不见,半天才让贴身的丫鬟云儿来道:“姑娘说想单独见一见他。”抬手一指崔子安。
阮烟山一愣,本觉得不妥,但一想事已至此只求这个傻丫头不要再想不开寻死就好,便差人押了崔子安入庵堂。
陆容城赶到时崔子安已经被送进去了,他处理过那样多的事件,大的小的,天下百姓的,偏偏没一件是这么难办的。
若是他强行保下崔子安,阮烟山一定不会善摆甘休,朝堂那么多的文武百官都在看着,沈宴一党都在等着拿捏他的把柄。
可他断断不能真看着崔子安去死……
他再咬牙切齿,也无话可说,没多会儿崔子安便从庵中出来,眼睛红红的瞅了一眼太傅,看了一眼国舅,噗通一声跪下道:“太傅……太傅将阮姑娘嫁给我吧,我坏她名声愿意负责到底……”
陆容城一口气噎在了胸口。
阮烟山也一愣,抬眼看云儿,云儿点点头还没待讲话便有太监远远赶来宣旨。
圣上赐婚,阮姑娘和崔子安。
阮烟山看着那圣旨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庵中便有女子的声音幽幽道:“既然圣旨已下,今日就在此定下亲事,不然我万没有脸面入阮家大门。”
“在此?”阮烟山惊讶,即便是赐婚,定亲也不必如此仓促啊。
庵中女子却道:“菩萨面前,我二人摆过长兄,舅父便是,其它繁文缛节日后再补全。”
阮烟山略微思虑,并无不妥,便看向陆容城。
陆容城从事发到此时全所未有的被动,如今再想讲什么已然无用,况且崔子安这个不争气的抱着他大腿哭的一抽一抽,求他准许,他便也只得咬牙默许。
崔子安死里逃生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云儿推开庵门,扶着一女子出了庵门,石榴红的罗裙,细白的柳絮翻飞在裙底。
那女子低眉垂眼的下了石阶,对着呆若木鸡的阮烟山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兄长。
又起身对陆容城行礼,抬起春色一般的眉眼对他一笑,道:“舅父。”
陆容城看着那眉眼半天半天,身子一晃,细软的手指扶住了他,那女子眉目朗朗的对他道:“这是怎么了舅舅?”
春分时节,他耳边宛若闷雷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