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一连下了几天。
九微数了数丢在白釉鱼缸里的东珠,整整十五枚,她在这宫殿里软禁了十五天。
她看了一眼天色,阴雨连绵,夜色沉沉。
果然没多会儿阮娘来道:“国舅爷来了。”
九微“哦”了一声,起身净手坐到正殿的八角桌前等着。
晚膳全是她爱吃的,十五天来没换过样儿。
然后,陆容城走了进来。
他一身朝服未换,白玉冠,鬓边的发挂着潮潮的雨珠子,净了手坐到桌前,接过宫娥递来的筷子放在九微手边,淡声道:“用膳吧。”
九微便接过筷子开始用膳,她吃的并不多,陆容城偶尔夹菜给她,她沉默又认真的用膳。
直到陆容城开口,“喝点汤。”
她便放下碗筷,接过宫娥盛好的汤慢慢的喝光。
这十五天来一直如此,他们日日在一起用膳,却极少开口讲话,偌大的殿中,沉寂的只听到窗外的大雨声。
喝完汤陆容城却忽然开口道:“她的身子再过几日便调理的差不多了,你准备准备。”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赵明岚。
打从九微灌下她那碗堕胎药之后她就一病不起,一直调理到现在。
“准备什么?”九微问他。
陆容城夹了一块鲈鱼给她,“准备好换回身子。”
九微呵的笑了,“就凭你请来的那个神棍?跳大神?喝香灰?还是要斩妖除魔?”
陆容城微微皱眉,“试一试对你没有害处。”
阮娘在一旁温声道:“主子只管放心,国舅爷找这位高人找了大半年,费了好些心思,才算找到这位高人,他一眼便瞧出了那位是借尸还魂来的,很有些真本事。”
“哦?”九微看陆容城,“原来舅舅用心良苦一直在找高人帮我还魂啊?”啧的冷笑出了声。
陆容城并不接话,只是点了点她碗中的鱼,“吃点鱼,对伤口好。”
“饱了。”九微起身往内殿去。
陆容城接过帕子擦了擦口,差阮娘去端药,起身翻出小药箱里的外伤药也进了内殿。
先是盯着九微将药喝完,又道:“趴下。”
九微十分温顺的将外袍脱掉,亵衣解下,光着脊背趴在软榻上。
陆容城坐在榻边将拿小药倒在掌心里捂热,细细涂在她背上的伤口上。
她脖子上的伤口已然好的差不多了,背上的也结痂落疤,嫩红的新疤,陆容城的手指温温抚过的时候她觉得有些发麻。
那碗疗伤药里加有安神的,这十五日九微昏昏沉沉,刚清醒又发困,如今刚刚喝下药,药效未发散,难得的清醒,便难得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手指触过的地方。
“怎么留的?”陆容城轻轻摸过一道颜色略深的疤痕,那条疤痕贯穿她消瘦的脊背,像条红色的蔓藤,这样长这样清晰,不知当初是多重的伤口。
九微趴在软枕上,侧过脸去看窗外的大雨,语气淡淡道:“不记得了。”
“想。”陆容城手指细细的摩擦着那道疤,等着她答话。
半天,她道:“在临山镇,赵明岚派人杀我,挨了一刀。”
“临山镇?”陆容城想到了什么,问道:“和沈宴在一起那次?”
“是。”九微十分坦白,因为知道他必定是调查了不少。
“替他挡的?”陆容城又问。
窗外连天的大雨,顺着琉璃瓦的屋檐落在回廊下的大缸中,叮叮咚咚的响。
九微道:“他替我挡的,从来都是。”
脊背上的手指顿了顿,她听到陆容城问她,“你喜欢他?”
“喜欢。”九微答。
“你喜欢他沈宴?”陆容城又问。
“是。”九微又答:“喜欢。”
他忽然闷不吭声了。
半天半天,在嘈杂的雨声中开口道:“你不怕我杀了他?”
“怕。”九微枕在手臂上,望着那雨,“所以我跟你回来了。”
他的手指又落在她的背上,却是凉的,凉的她微微一颤,“你是为了他才跟我回来?”
“不全是。”九微毫不掩饰的道:“也是为了太傅,玄衣,娇娘和顾尚别,我没有把握反抗你之下保全他们。”她顿了顿,“况且沈宴伤的太重了,他若是醒来一定不要命的和你周旋保下我,所以我得趁着他醒来之前送走他,离他远点,他才会安心养病。”
陆容城细细的抚摸她的背,从一道道伤疤到温热的肌肤,“他不是你能看懂的人,他从来不会为谁拼命。”
九微忽然将枕在手臂上的脸转过来看他,轻松又笃定的道:“我相信我不是自作多情。”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星之火,问陆容城,“如果他知道我被软禁在这里,他一定会来,会带我走,你信不信?”
那眼神让陆容城发愣发麻发恼,明明这十五天来她乖的像只没有爪子的小猫,怎么一提起他,眼睛里的逆鳞便藏不住了?她装的这般好,但一提起沈宴就原形毕露。
“他不会,你也等不到他,在他敢踏进这宫殿的第一步我就会杀了他。”陆容城望着她的眼睛道。
九微笑了,眨了眨眼睛道:“你杀不了他,他是沈宴,要是能杀你早就杀了。”
触摸在她背上的手指忽然扣住她的腰将她猛地一带,拉起身扣在陆容城怀里,她清晰的感受到他贴着她肌肤的衣襟暗花和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跳,赤裸的胸前一阵阵发冷,他的手指就放在她的小腹之上。
她打了个冷战,伸手想抓衣服,手被他压在锦被之上。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跟我说话?”陆容城在她耳侧森冷道。
九微禁不住的打颤,“从知道你和我的身子上床那天起,舅舅。”
小腹上的手指紧了紧,半天,陆容城收回手,拿起袍子裹在她身上,“我从来不想走到这一步。”
“但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九微抓着袍子抬头看他,“你是我的舅舅啊……”
她红着的眼眶,颤抖的肩膀,陆容城看在眼底微微蹙眉,想伸手摸摸她的发却被她躲了开。
这个人是他的至亲,亦是他的挚爱。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的日夜,她的每一分成长里都有他,他一直认为保持这样就够了,他纵容她养情人,只要还在他的眼底下,她就完完全全的属于他。
他从来不想走到这一步。
但当他确定她换了个身子后,他发现他暗自庆幸。
在他最不可自拔的时候失去她,是好事,拨乱反正,他可以继续当好他的国舅,不用日日夜夜受煎熬。
他甚至想要远远的送走她……
他从来不想走到这一步。
“我知道。”他的手指轻轻落在九微的发端,叹出了一口气,“我知道我死后必入畜生道,堕入无间地狱,但我不会回头,不会悔改。”他手掌揽住她的脖颈迫她抬头,又凶又狠的吻了下去。
吻在她的唇上,舌尖撬开她的紧闭的牙齿,恨不能将她活吞了一般,托着她的头,不让她有丝毫的挣扎和喘息,知道唇齿间泛出血液的腥甜才松开。
不知是谁的血,两个人都喘息着,红着唇齿。
九微恶狠狠的瞪着他,像一只咬人嗜血的困兽。
陆容城用手指擦了擦唇角的血,对她道:“恨我吧,事已至此我们就一起堕入畜生道。”
他再伸手,九微猛地从枕下摸出一支亮闪闪的簪子朝手腕狠命的划了下去。
“九微!”陆容城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簪子夺了下来,却是晚了些,那手腕上隔开的口子一串串的冒血珠子。
他狠命攥住她划伤的手腕,喝道:“传太医!即刻!”
阮娘在内殿之外不知发生了什么,忙慌慌张张的去传太医。
陆容城抓着她流血的手腕手指发颤,那血流的那么快那么多,“你……不要命了!”
“不要了。”九微任由他抓着,脸色惨白的看着他,“我什么都不要了。”
那一刻,她像是真的死了一般,这么狠的手,这样狠的心,陆容城发现他半分都不了解她了。
她从小到大明明是那么怕疼的人。
血流了他一手,待到太医匆匆赶来她已经昏睡了过去。
太医慌慌张张的为她止血料理伤口,等稳定下来一回头发现陆容城一直站在榻边,满手鲜血的像是在发愣。
等太医禀报完,他才缓慢的说了一声,“下去吧。”
等人都退尽,他才坐到榻边望着昏睡的九微,一字一字道:“阿九,你就算死了我也依旧会将你的灵魂从阴曹地府抓回来,不要妄想一死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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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声夜莺惊啼。
沈宴猛地惊醒,“谁?”一头冷汗的豁然起身,看着半开的窗扉,“九微是你吗?”
“大人?”南楚闪进屋来,“您又做梦了?”
沈宴盯着窗外半天,伸手掩住了额头,喘出一口气道:“南楚,你确定她过的好吗?”
南楚沉默。
“她怎么又哭了……”沈宴闷闷道:“我们明日回京吧。”
“大人您的身子好容易有了起色,不如多住些日子。”南楚忙道:“姑娘一定没事,您只是思虑过多,做梦了而已。”
沈宴摇了摇头,抬眼望着窗外阴云下的月,“她没有地方哭,她想哭的时候只能找我,你不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