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良在周王的注视之下,老脸略烧,咳嗽了一声:“那不是……那不是上次在狱中,环境艰苦,就感叹了句,谁知道阿羽就记在了心上。”
周王将面前的八宝攒盒打开,推给潘良:“先生请用。”
潘良捡了个金乳酥咬了一口,见这盒子里摆了十来样民间点心,并非宫中或王府制式,不由奇怪:“王爷怎么忽然喜欢上了民间小吃?”这是嫌他多嘴,用吃的堵上他的嘴?
崔晋难得尴尬的摸摸鼻子:“阿羽捎回来的,说是让本王尝尝民间味道。”
他是等这丫头留下点心盒子走了之后,才想起这一节的。受到了来自小丫头不着痕迹的怜悯,这让周王内心的感受十分复杂。
潘良办完差回家洗漱完毕,这才前来。而谢羽是直接回王府,要比他快上许多。她也不多嘴,回来之后不提在外办差,皇庄查的如何,只是放下盒子说了几句话就回去休息了。
崔晋才发现,这丫头原来还是个心软的。
潘良与谢羽花了一个月时间,带着魏帝拨的三百禁军,打着周王查案的名义,将京郊大大小小的皇庄查了个底儿掉。
潘良是正儿八经考上来的进士,又在翰林院里待过,最后卷宗由他执笔,就连谢羽这等粗通文墨的看了也不禁拍案叫绝:“陛下看了潘叔的结案陈词,恐怕不杀几个狗奴才是不能浇灭这把火了。”
彼时三人正在周王的书房里议事。事儿他们干完了,案子卷宗也有人写,周王这个挂名的主审也要写个御前奏对,好将这件事圆满完结。
周王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谢羽捧着潘良写的结案陈词看完了,赞扬完了潘良的深厚笔力,眨巴眨巴眼睛,忽道:“潘叔,咱们办了这么大一个案子,又办的这么漂亮,你说陛下会赏些什么下来?”
潘良吓唬她:“皇庄是陛下的,这些狗奴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鬼,你当别人不知道?现在偏王爷捅破了,就怕有心人进馋言,说咱们王爷别有用心。这不是扫了陛下的颜面嘛,到时候不罚就不错了,还想有赏,你想的真美!”
谢羽嘴巴大的可以塞进一个鸡蛋了:“……还会有这种事?不是做的好就奖励,办错了事才受罚的嘛。”她自己从不曾参与过政治游戏,还远远不能够明白政治的残酷性,虽然世情历练不差,但玩弄人心到底不曾习得。
崔晋还从没想过她有如此天真的傻样子,眼睛瞪的溜圆,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替他辩解:“王爷将皇庄里的蛀虫清理了,不是还替陛下省银子了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省银子,有时候也未必是好事。”崔晋头也不抬的下了断论:“过来磨墨。”
谢羽心道:她要是替娘亲省了银子,娘亲不知道得高兴成什么样儿,非得好生夸她几句。怎么到了天家这事情就复杂了起来,做了好事不但得不到夸奖,说不定还要背锅。
她卷起袖子磨墨,纤白玉润的手指沿着砚台中央缓缓打圈,脑子里忽开了窍,猛的将墨锭一放,兴奋道:“懂了懂了,一定有人盼着王爷不好。后知知觉瞧见周王缓缓抬起的脸,额头之上一片墨色流淌。
潘良已经不忍心去瞧周王的脸色了,只恨不得自己没有瞧见这一幕,默默低头假装在认真研究自己写的卷宗,似乎恨不得一时三刻就能找出个漏洞,好下笔去补。
谢羽在周王面无表情的注视之下慌忙从袖中抽出自己的帕子,去替周王擦额头,一手捏住了周王的下巴,嘴里喊着:“王爷别动别动!”她本是慌乱之间,周王却是从不曾被女子触碰过,只觉得下巴之上自己的胡茬接触到她柔软细腻的肌肤,竟似栽进了暖云之上,居然一动不动。
谢羽拿帕子在崔晋额头上擦了两下,帕子取下来自己先笑场了。不擦比擦了更脏,不但面积扩大了,似乎墨迹还渗透到皮肤里面去了。她强忍着笑扔了帕子催促崔晋:“王爷还是赶快洗把脸吧。”扬声唤书房外面候着的人打水进来。
等到崔晋去屏风后面净面,他还能听到谢羽强压着的笑声,声音又轻又快:“潘叔我怎么觉得王爷黑脸还挺配的,他不是常常面无表情嘛。”
她可真快活啊!崔晋心道。
潘良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整个卷宗,假装自己压根没瞧见阿羽胆大妄为的行为,竟然敢把爪子伸到周王面上去。听说魏帝赐下来服侍周王起居的两名宫人连周王的卧房都进不去,何况近身服侍。
更难得的是,周王殿下脸是黑了一点,也不知是被这丫头气懵了还是被墨汁染黑的缘故,但好歹他没开口斥责。
不过以潘良对谢羽的了解,这丫头未见得害怕王爷的斥责。
她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无论是对周王,还是言谈之中对魏帝,并无多少敬畏之意。
也或者,是对皇权认识不清。
大概是受谢羽的影响,崔晋坐车进宫向魏帝禀报皇庄结案之事,心情竟然意外的轻松。
魏帝主政多年,深知水至清无鱼的道理,但是万没料到小小皇庄竟然也能黑暗至此,庄头只手遮天,做恶至斯。推及天下,还不知道有多少这种恶事发生。
“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闫国熹心里暗暗埋怨周王多事。以他多年做首辅的经验,但凡天下事不到造反便不算大事,能哄着魏帝高兴才最要紧。没想到周王却是个较真的,上来就揭开了皇庄这个脓疮,虽然疮面不大,但足够恶心人。
“微臣也觉得……这些奴才们胆子也太大了些。不过……会不会是这些奴才没见过大场面,周王带禁军过去吓破了胆,有的没的全都抖搂了出来,只盼着早些完事?”又小心翼翼提醒魏帝:“陛下治下多年清明,何曾出过这种事情。怎么就教周王遇上了?”
他这话的潜台词就是,周王无事找事,为着自己扬名,不惜抹黑魏帝。
崔晋身子跟着闫国熹的话轻轻摇晃了两下,面色惨白,似乎弱不胜衣,国舅再多说几句就要被他的话语击倒,一脸惶恐,颤微微就要跪下请罪:“都是儿臣的不是,让父皇动怒了!都是儿臣的不是!”先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闫国熹给气的:您这把罪责全都揽自己身上了,我还怎么踩下去啊?再踩我不成了落井下石的小人了?!
他要不依不饶起来,魏帝就先恼了。
倘若周王据理力争,拿出查案时较真的态度来与闫国熹在御前大吵一架,说不定闫国嘉还能掐到他的漏洞好生攻击一番。
闫国熹半生征战朝堂,还在御史台待过几年,铁齿铜牙无人能敌,练就了一身指鹿为马的本事,最擅长的便是颠倒黑白,不知道气死了多少狷介口拙的官员,今天准备好了要与周王来一场恶战,哪知道周王早早就示弱认罪,真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半点响都没听到。
皇庄的奴才们有没有被周王吓破胆子,魏帝懒的关心,但是闫国熹一摆出争斗的架势,崔晋马上惶恐起来,分明是被闫国熹吓住了。
魏帝厉目在闫国熹面上扫了一眼,转头就安慰儿子:“你身子不好,还不快起来。父皇又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这些庄头在皇庄经营了好几代,胆子也养的胆了,是该好生整治整治了。晋儿这案子办的漂亮,该赏!”
闫国熹忽然觉得,他好似走错了地方。他本来是朝臣,怎么忽然有种后宫争宠的错觉?
心里对这懦弱的周王充满了鄙视愤恨:没脊梁的小子,才一句话就吓破了胆子要跪下请罪,你年轻人的气血勇武哪里去了?!
魏帝心里对儿子充满了说不出的歉疚,也不知道长子在楚国吃了多少苦,这才养成了小心谨慎的性子,被闫国熹几句话就要吓的请罪,若非长期处于朝不保夕的生活,天之骄子何至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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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晋去了一趟宫里,回来拉了两大车赏赐。
谢羽早忘了自己还曾经“轻薄”过周王之事,指挥着护卫往库里搬东西,立逼着潘良照着赏赐的册子重新登记一份:“这可是王爷的家底子,我瞧着吴大管事不顶用,这些东西交到他的手里,他要是学了王庄头的真传,说不定这些东西在王爷不知道的情况下能少一半。还是潘叔可靠些。”
吴意原本是站在大门口迎着周王跟赏赐进来的,听得谢羽这话扑通一声便跪倒了。
谢羽还无辜道:“吴大管事跪下做什么?王爷也没让你跪着啊,还不快起来?”
吴意死活不肯起来,哭丧着脸道:“小的对王爷忠心耿耿,阿羽姑娘求您别说了!”求您别胡说八道向王爷进谗言。
谢羽疑惑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也算谗言吗?王爷信我方才的话?”
崔晋竟然一本正经道:“本王相信。”小丫头当初教唆他装可怜,没想到这招这么好用,连闫国舅都大败于她的馊主意之下。
这不能不令崔晋侧目。
纵横朝堂难逢敌手的闫国舅大概死也想不到自己败于一个小丫头之手。
崔晋的心情很是愉悦。
原本小心站起来的吴意被周王四个字吓的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