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岩园中,身材高大,满脸威严的山本正谊当仁不让的跪坐在了最前面。
他两度担任造士馆的首席教头,身后追随的门人众多,跟近思录派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山本正谊是站着出去,还是横着出去,几乎就代表了萨摩藩会不会先爆发一场内战!
说起来,山本正谊跟近思录派的敌视,非常具有戏剧性,这位国学派大佬的授业恩师叫做荻生伹俫。
荻生伹俫的地位和出身都不高,你从他名字就看得出来,伹是笨拙的意思,俫则是小厮、童仆的意思,合起来伹俫就是指一个笨兮兮的服务员。
但这位可不是真的服务员,反而很有才,在学术上他批判程朱理学,提倡经世致用,因此在造士馆中有很多追随的学生。
这些学生中,山本正谊是最为出色的,但也因为出色,他很快就产生了自己的见解,并未完全顺从于荻生伹俫的思想。
山本正谊跟他的老师不一样,山本正谊没有像荻生徂徕那样对程朱理学持全面的批判态度,而是采用折中的看法,他在强调实践的同时,也强调诗文的修养,而且对于理学中的三纲五常的伦理道义体系非常赞同。
这是因为他跟老师荻生伹俫的出身不同,荻生伹俫是个外城武士,也就是居住在乡间麓堡中的乡下武士,如果不是造士馆的建立,这种武士都没有资格进学。
这一类人也是萨摩藩中最能感受到生活困苦的人,所以他会提倡经世致用,希望上层的藩主和家老、用人、奉行者这个层次的人能干点实事,提拔人才不要那么看重门第。
而山本正谊则不同,他们家是内城武士出身,而且是城上士,家境富裕,历史上他的侄孙子山本权兵卫可是明治豪杰、日本海军的奠基者之一。
所以他就对维护封建上层统治的程朱理学没那么反感,对于三纲五常这种东西更是赞同。
不过这对师生虽然最后因为见解不同而分道扬镳,但并没有撕破脸,但他老师荻生伹徕所倡导的经世致用学中,有一批比较狂热的追捧者,那就是以佚父季保等人为首近思录派。
说起来近思录派这些人的脑回路也是不一般,《近思录》就主要是朱熹理学思想的精华,这些家伙反对程朱理学却又追捧《近思录》,还把自己称为近思录派,难道这些萨摩藩的小本子,这么早就掌握了批判继承法?
所以狂热追捧经世致用,代表下层武士利益的近思录派,就把代表上层武士利益的山本正谊给恨上了。
假如没有叶开带来的变数的话,历史上他们此刻正在谋划弄掉山本正谊的造士馆教头的职位,以求统一萨摩藩士的思想。
“大明?佚父大人是不是想的太简单了,大明从来不理会我东瀛列岛之事,现在为何要来插一手?
大明想得到什么,诸君可想明白了没有?与虎谋皮之事,可不能做,不要好处没拿到,反把自己推进了深渊,到时候被幕府指为朝敌,被全天下人视为叛国奸佞,我等武士,还有何脸面立于世间?”
山本正谊的话,可以说是所有人的担忧,毕竟大明虽然被视为东方宗主,但日本可从来没臣服于中原王朝过,在这个时代的东亚,只有日本的名义统治者敢称天皇的。
“山本君的话不错,不过全天下这个称呼,我觉得要改一改了,日本列岛居于极东,不过三千万石的石高之土,尚不及大明一成,何能称全天下?
此时也不是二百年前的世界,彼时只要提防中原王朝,就足可保日本无虞。
可现今呢?泰西各国时时前来骚扰,其英法等数国,国力皆不输于大明,彼人更是与我文华相异,语言不同,貌如鬼畜,我日本文华源出中原,不唯大明马首是瞻,难道要去对泰西白鬼卑躬屈膝媚言求生吗?”
佚父季保侃侃而谈,这些话都是当初叶开拿来说服他的,现在则比佚父季保几乎原封不动的学了过去。
话音一落,原本觉得山本正谊说的有道理的藩士门又交头接耳频频点头了,这话你要是跟关东的人说,他们可能还没多少感觉,但对处于日本西南,又是外贸前线的萨摩人来说,就太有感触了。
一百多年前他们就被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骚扰过,甚至两百年前的1600年,荷兰商船弗莱彻号就‘漂流’到萨摩藩过,近三十四年更是频繁遭到各种骚扰。
所以对比起本州岛上的其他日本人来说,九州的萨摩人,更能感觉到欧洲人的威胁。
“可是即便如此,我们就这样把自己绑上大明的战车,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
而且佚父大人,你还没回答山本教头的话呢?我们萨摩人要为大明前驱,总不能什么好处都没有吧?”山本正谊没说话,说话的是他的心腹弟子之一!
“实际上,对我们萨摩藩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草率的选择,因为我们根本没得选择,藩中财政已经窘迫到这个地步,再过几年连给大阪那些奸商的利息都付不起,而这还是在我们拥有琉球的情况下。
而现在,琉球已经被大明收回,那霸港更是成为大明北洋舰队的两个母港之一,拥有两万石以上的大船五艘,海军兵士三千人,请问诸君,谁可以为萨摩藩收回琉球的十一万石?”
屋子中一下就安静了下去,刚才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也没有了,所有人都低着头,哪怕是脑子再不好的也知道,萨摩藩根本不可能再从大明手中拿回琉球。
上次大明天使带的军队在鹿儿岛的演武,所有人都是亲眼看过了的,强大的大明陆军让萨摩武士都没好意思上场演练。
“而且困难远不止我说的这点,大明不但收回了琉球,还会进一步阻隔萨摩藩和琉球之间的海贸,这样一来,最少也是六到八万石的损失。
琉球的尚温王如今成了大明皇帝的养子,因此大明更可以兴师问罪于我等,追究我等侵占大明属国之罪,请问诸君,谁来为我萨摩人抵御大明海陆之军?”
这些话字字直指萨摩藩的最困难的地方,说的一众藩士头上好像压了一座泰山一样。
山本正谊坐不住了,虽然他也认为佚父季保说的有道理,可有道理不代表他会支持,近思录派大权在握后,他的国学派能落得了好?
“佚父君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了?我们萨摩藩有什么?年入不过十二万大明银元,土地贫瘠,金银矿也早就开采一空,除了数万武士就什么都没有了,大明根本不会花费数百万银元来攻打我等,因为就算打下了萨摩藩也是无利可图,打不下来反遭耻笑!”
佚父季保脸上放出了得意的笑容,这些问题复兴大帝早就给过他答案了。
“山本君此言差矣,正是因为有我等数万武士在,大明才一定会进攻萨摩藩,你当大明复兴皇帝陛下是上总守和德川将军那等只知享乐之君吗?这等享乐之君能从南洋尺寸之地光复中原吗?
不可能的!
大皇帝乃是天下第一的英明君主,他对我说,这天下间中朝和三族皆是奋发向上之种族,朝族已然是大明第一藩臣,其饱学之士早已为大明所用。
唯有和族人才辈出又独立于外,而和族之中,又尤以萨摩藩士最为多才、俊杰辈出,百倍于本州关东,如若不能归附,日后必为大明腹心之患,是以若不能得其才而用之,定当除之而后快!”
“佚父君!大皇帝真说过此话?他真认为我等萨摩藩士值得出动大军除之而后快?”
不愧是本子,这些家伙听到叶开决定不惜一切进攻萨摩藩的原因后,同样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千里马得遇伯乐的惊喜。
佚父季保循着声音望去,站起来惊呼的这个男人可不简单,他是造士馆的次席教头,萨摩阳明学派的首领川上嘉善,是萨摩藩中除了山本正谊外的第二大山头。
在学术上推崇王阳明知行合一的日本阳明派,势力可不小,比如这位川上嘉善,他就师从着名儒学大家中竹井山,与这时代的着名阳明学派学者佐藤一斋同门,而幕末着名人物,渡边华山、佐久间象山都出自佐藤一斋门下。
所以佚父季保不敢怠慢,他学着大明大臣的姿态,抬手向着虚空中一拱手。
“自是当然!我佚父季保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贪图权贵之人,若没有大皇帝这些求才之心,在下也绝不至于这么快就决定追随至大皇帝麾下,攘除泰西白鬼,实是我等遇到了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也因为大皇帝乃是我等武士梦寐以求的明君啊!”
“哟西!果然是中原天朝上国,远隔重洋也知道我萨摩藩士的才华,若不能得到竟然要不惜一切前来除灭,非求贤若渴的君王,不能有此决心!”
“今日一听,这上国君主就是不凡,远胜江户城的将军,这样的君王不正是我的武士该追随的吗?”
“能得到大明上国皇帝陛下这样的评价,也不枉我等废寝忘食的学习了,这是我等荣耀啊!”
“据说复兴大皇帝陛下之外祖家是誓死不降清的绍武天子,绍武天子之兄长隆武皇帝陛下,曾是国姓爷和郑一官的主上!其麾下海军都督府都督,新安伯郑七就是国姓爷的后代。”
郑七是屁的国姓爷后代,他只不过祖上是国姓爷麾下的将领而已,这个消息如此灵通,正在不断把叶开形象拉近到日本人生活中的家伙,也早就被南镇抚司宣教处给秘密拿下了。
“真的吗?原来大皇帝陛下竟然与我等有这样的渊源,难怪是这样的天下明君!”
“哎呀!平户的田川家和郑家是不是要发达了?大皇帝一定会因为国姓爷的忠诚大大奖赏他们的吧?”
一群萨摩藩士兴奋地发表者自己的意见,在这个时代,郑成功可不单是中国人的英雄,他甚至还是日本人的英雄,因为郑成功的母亲是日本人田川松,他是中日混血儿。
其实田川家也不是日本人,田川松的父亲田川昱皇实际上叫翁立皇,他跟郑芝龙一样,是从大陆去日本的福建人,最后定居在日本改了个日本名字的,田川昱皇甚至还成了平户藩的家臣。
郑成功是在日本长到六岁才被郑芝龙接回了大陆,他的弟弟田川七左卫门则一直被留在了日本,后代现在还在平户生活,并且还姓郑。
所以当郑成功的事迹传回日本后,立即被日本的武士界追捧,因为郑成功的一生,其在大明天倾时表现出来的忠信仁勇与对民族大义的坚持,正是日本武士所追求的终极形态,是日本武士道精神最高的体现。
在这种背景下,日本多地特别是平户藩各处都出现纪念郑成功的活动,1715年日本着名戏剧家,号称日本的莎士比亚的近松门左卫门,创作了着名日式净琉璃戏《国姓爷合战》。
在这部净琉璃戏中,郑成功以一个日本武士的形象出现,是个时不时能让天照大神附身的猛人,他不但打败了满清,还收复了南京,成了一个中国式幕府将军样的人物。
在这之后,近松门左卫门又创作了《国姓爷后来的战斗》《中国船带来的国姓爷的消息》两部,这三部合起来被称为国姓爷三部曲,在江户时代的日本是家喻户晓的净琉璃戏,每次演出都是人山人海,不亚于中国人心中的《说岳全传》和《隋唐演义》。
仙岩园中,本来是来商谈如何解决银小判之大事的,可渐渐的,气氛已经不可避免的滑向了另一边,人人都热烈的讨论起了《国姓爷合战》的情节。
这些本来就对幕府不满的萨摩藩士不是傻子,他们当然知道佚父季保抛出大明皇帝陛下这个话题代表着什么意思,他们在等着佚父季保将计划全盘托出。
山本正谊也不说话了,激烈讨论的声音渐渐停息之后,所有人都看向了佚父季保,最后的时刻来到了!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跟着大明也行,但必须得有好处!反正他们恨幕府远胜过大明。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穿缀着岛津家十字纹小号垂长直,戴着乌木帽子的小男孩走了进来。
众人瞪眼一看,这不是被大明扣在京师应天府做了质子的齐兴阁下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齐兴阁下身后这两个穿着大明飞鱼服的护卫是什么意思?大明军队已经踏上鹿儿岛了?
岛津齐兴慢悠悠的走到主位上跪坐了下来,在大明呆了大半年,天天出入禁宫和既定的太子南阳郡公叶明兴以及皇次子嘉南侯叶明阳一起上学,见识了大明的强大与富贵之后,岛津齐兴已经越来越觉得萨摩藩完全就是个穷鬼地盘了!
二皇兄嘉南侯说得对,在日本只有幕府将军勉强还能算个富贵人,岛津藩守简直就是不入流!
“再来此之前,我已经与父亲大人商量了一下,银小判之事,父亲自觉羞愧难当,无法面对诸位岛津家的藩臣,他已经决定退隐,去大明应天府隐居去了!”
岛津齐兴坐下之后,立刻就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是臣下无能啊!让幕府如此肆意欺压主上,主辱臣死,请允许罪臣切腹!”
跪坐在岛津齐兴身边的桦山久言颤抖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大声喊着请求切腹,屋子里一群武士也纷纷同样表态,哪怕是做样子呢!
呜呜呀呀的哭声胡乱的响起,屋内的气氛立刻又变得像是在参加葬礼了一样,刚跪坐好的岛津齐兴又不耐烦的站了起来。
“桦山大人无须如此,幕府辱我萨摩藩,身为萨摩男儿当然要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耻辱,不到万不得已怎么能提切腹的事!诸君也应该把心思放到如何洗刷耻辱上来!”
这两句话说的很有水平,山本正谊和川上嘉善都吃惊的看着岛津齐兴,不过几个月不见,九岁都没满的少主上竟然都有藩主的架势了,这是大皇帝教化的吗?
“山本教头,川上教头!”岛津齐兴走到了山本正谊和川上嘉善的面前,早就有人跟他说过,只要搞定了这两人,就可以把萨摩藩整合到一起了。
“臣下在!”两人赶紧伏低身体大声回答道。
“两位认为我有幕府将军的仪态吗?两位觉得我们萨摩人能有入主江户的一天吗?”
岛津齐兴不丁不八的站着,仿佛他说了一句稀松平常的话一样,不过跪着的两人如遭雷击,入主江户?
“这可不是我说的,而是我父皇说的!”岛津齐兴很随意的在他两身前跪坐下,九岁孩子的脸上,闪出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父皇?”山本正谊不禁问出了声,你父亲只是个萨摩守又不是天皇,哪敢称父皇?难道?
“忘了告诉两位了,大明大皇帝陛下已经收纳我做养子了,并允许我使用秦,这个岛津氏祖先的姓氏。
父皇陛下有意将我推到幕府将军的位置上去,开创一个岛津幕府,两位教头愿意共襄盛举吗?”岛津齐兴一副刚刚想起来的样子。
“大皇帝已经提供三百万银元的经费,以供少主上进入江户所用,我等也在大明的支持下,已经练得新军一万三千。
大明还同意出动北洋舰队万石大炮船十五艘,运兵船三十艘以供齐兴阁下使用,大明新洲舰队还将出动,控制濑户内海,并封锁江户外海。”
卧槽!有搞头!两人眼睛一亮,当然有搞头,认为没搞头的估计要横着出去了。
“德川家欺压我等西军后人甚矣,在下早有讨幕之心,今愿随主上尾骥!”
“连大明都支持主上,此乃天赐的雪耻良机,臣下山本正谊,誓死追随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