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亦前面给同学们梳理唐卡历史,铺垫那么多,就是为了讲述bJ宫廷唐卡。
之前分析朗达玛灭佛与唐武宗灭佛两者之间的异同,这是王永兴先生给出的要求。
而,bJ宫廷唐卡才是他在故宫实习研究的课题方向。
这也是宿白先生允许他去故宫实习的根本用意。
不然,他一个研一还没读完的佛教考古方向的学生跑去故宫博物院实习干啥。
之前故宫游玩,苏亦事无巨细地给众人讲解故宫的前世今生,讲述着古物陈列所,讲述着历史博物馆,讲述着故宫文物南迁,讲述着台北故宫博物院。
甚至到了最后还提出了故宫学的概念。
使得他在北大历史系的学生眼中,都几乎等同于故宫的代言人。
现在他又在故宫实习,专门做故宫唐卡的研究,对于同学们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小师兄连“故宫学”的概念都敢提出来,其他任何与故宫相关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那么bJ宫廷唐卡真的值得研究吗?”
“为什么会诞生出宫廷唐卡这种独特的艺术风格?”
对此,同学们好奇不已。
对于第一个问题,苏亦给出肯定的回答。
“bJ宫廷唐卡,它是清代xZ以外各种唐卡风格中最为具有代表性的唐卡风格,被誉为最为璀璨的艺术花朵,它具有非常高的研究价值,是唐卡历史以及艺术不可或缺一部分。”
以上这段属于引语,也是给宫廷唐卡做定调,是常用的论文书写语言。
那么第二个问题呢?
这个问题,跨度就有点大了。
它涉及到宫廷唐卡的发展历史。
这个问题要分段回答。
“大家知道,清代宫廷唐卡始兴于哪个时期吗?”
为此,苏亦需要跟先跟同学们做互动。
很遗憾,这个问题,他们并不知道。
于是,就纷纷猜测。
甚至这帮家伙还从清太宗开始。
苏亦哭笑不得,“说清太宗的同学,你们是认真的吗?”
“小师兄,清太宗有什么问题吗?”
苏亦解释,“清太宗皇太极活着的时候,清军不曾通过山海关,bJ宫廷唐卡跟他有啥关系呢。”
这个时候,还有同学弱弱辩解。
“沈阳也有故宫啊,里面的唐卡,也算是宫廷唐卡吧。”
“别闹!”苏亦一脸无语。
现场又是一阵哄笑。
玩笑过后,苏亦才认真说道,“清代宫廷唐卡始兴于康熙年间,但当时规模有限,保存都现在的事物更是少得可怜,大量绘制主要集中于乾隆年间,目前存世的清宫唐卡也主要为乾隆时期的作品。”
康乾盛世,虽然是帝国最后的辉煌,但在艺术领域,同样一片繁荣景象,这点表现在唐卡艺术上也适用。
这时,有同学问,“小师兄,这一时期的宫廷唐卡,故宫总该有收藏了吧?”
大家都被百年文物流散史搞出心理阴影,生怕连故宫的文物都大量流散出国外。
对此,苏亦给出肯定的回答,“这个不用怀疑,故宫拥有大量这个时期唐卡藏品。我这段时间都在故宫实习,查阅的大量的文献资料也观看了不少唐卡实物,然后发现乾隆时期宫廷唐卡,多个机构都有出品,比如养心殿造办处,中正殿念经处等。”
“小师兄,为什么清宫会有那么多的唐卡啊?”
提问的学生是历史专业的。
跟考古专业不一样,他们并没有机会跟苏亦一起参观故宫,没有小师兄当导游的待遇。
因此,对苏亦提出的故宫学内容,还是缺乏一定的了解。
“清宫唐卡多,自然是因为清代对藏传佛教极为重视,别的就不说了,咱们就说中正殿念经处,它就是清廷专门设立管理藏传佛教活动的机构,这是单设的,宫廷内其它宗教活动统由内务府管理,不设专门机构。”
这样的区别对待,就能够体现出藏传佛教的重要性。
至于为啥清廷会如此推崇藏传佛教,自然是因为统治需要。
这些都不是苏亦分析的重点。
不过他既然提及中正殿念经处,同学们对于这个机构也开始好奇起来。
都疑惑,为什么一个念经处会出品唐卡。
苏亦解释,“中正殿念经处也简称中正殿,下设档案房、画佛处等机构。因此,拥有大量的画师。这些画师来源五花八门,民族地域各有不同,因此,这一时期的唐卡风格自然是多姿多彩。”
这个多姿多彩,并非说说而已。
到了这里,苏亦自然免不了又需要提及宫廷唐卡的各种风格。
“有的唐卡继承雪域勉塘传统,有的唐卡吸收中原绘画元素,有的唐卡受到蒙古审美影响,有的唐卡还吸收西洋绘画技法。”
苏亦说完,同学们意外不已,“小师兄,唐卡连西洋绘画技法都有吸收?这么兼容并包吗?”
苏亦点头,“确实如此,乾隆宫廷唐卡创作上确实充分反应了兼容并蓄的艺术追求和价值取向。”
“小师兄,唐卡连西洋绘画的技法都吸收了,那么国画呢?应该也有吸收吧?”
这个问题,成功引起大家的好奇心。
相比较唐卡画派、西洋绘画,国画类型大家就耳熟能详了。
苏亦的回答也没有让他们失望,“确实有,既然说兼容并蓄了,肯定缺少不了国画技法,乾隆宫廷唐卡中最有代表性的汉风类型,它大量吸收和融入汉地山水情境和表现技法,使唐卡画面呈现出佛国世界和自然山水融为一体的独特艺术意境。”
“不容易,小师兄,你讲了那么长时间,终于有点是我们熟悉的东西了。”
“山水画跟唐卡融合?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风格啊?”
“小师兄,这种风格的唐卡,在故宫什么地方保存啊?”
闻弦知雅意。
这帮家伙问完话,苏亦就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
因此,他笑道,“故宫雨花阁、梵华楼和承德外八庙都保存着大量这种风格特点的唐卡和壁画,也代表了乾隆宫廷唐卡的成熟风格和最高艺术水准,当然,在一定成度上也体现了乾隆的个人审美。”
说完,苏亦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等周末大家都有空了,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去故宫找我,到时候,我给大家当导游,带着大家去这些地方参观宫廷唐卡。雪域咱们去不了,故宫近在眼前,不能不去。”
瞬间,教室内气氛变得热闹极了。
同学们纷纷叫好,都有人开始鼓掌了。
雪域太远,没法参观,正常。
然而,故宫对于北大的学生来说,完全就像后花园一样,随时随地都可以过去。
比如,像苏亦这样的,在故宫实习或者在故宫工作的学生,也有不少。
并不太稀奇。
然而,自己去故宫游玩和有小师兄当导游,完全就是两个体验。
大家太期待了。
苏亦自然不会让大家失望。
于是,周末大家去参观故宫藏的事情就定下来了。
苏亦接着上课。
实际上,讲完宫廷唐卡,古代唐卡的历史已经被苏亦做了一个大致的梳理。
他梳理这些内容,终究是为了写论文服务的。
那么他的论文,主体内容主要是涉及到哪部分呢?
自然就是宫廷唐卡。
然而,哪一个时期的唐卡,对于苏亦来说却是有讲究的,并非是随意选择。
甚至,他并不选择冷门题材,而是选择一个大众耳熟能详的唐卡画像去做研究。
当苏亦把「仓央嘉措」四个字写在黑板上的时候,这帮家伙就忍不住笑起来,恍然大悟。
北大历史系的学生,都知道他们小师兄对仓央嘉措的喜爱。
喜爱到什么程度呢?
喜爱到竟然用他的诗歌来创作歌曲,还当众自弹自唱,乃至于围观的学生太多,在大草坪上差点引发踩踏事故。
这不,现在连实习论文都要研究仓央嘉措。
这完全就是真爱啊。
苏亦自然不否认自己对仓央嘉措的喜爱。
能够写出这样诗歌的人物,文学造诣,百年难遇。
因此,苏亦也毫无保留地跟众人剖析,他为何会选用与对方有关的唐卡作为研究对象。
他研究这位红尘佛子的唐卡画像,完全就是因为个人喜好,并不是什么学业任务,不管是宿白先生还是王永兴先生对他都没有这个方面的要求。
在故宫方面,刘北汜先生作为编辑组的负责人,就更加不可能对他有这个方面的要求。
他就是喜欢仓央嘉措。
那为什么非要是唐卡呢?
其他的文物不行吗?
也行。
并非唐卡不可。
他选择研究唐卡,仓央嘉措确实只是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对藏族美术多少了解一些。
前世,因为本科读史美术史,又恰好读研的时候在云大,地处西南地区,因此,对川大的霍巍教授的研究方向多少有点关注。
甚至,还心血来潮的购买了一本霍巍、张长虹主编的《绘画艺术·壁画·阿里卷》。
不过78年的时候,霍院长刚从部队考入川大读书呢,还没来得及进化成为藏地考古大佬。
这一时间,国内的考古学者也很少去关注藏地考古,更不要说关注藏地美术考古。
因此,苏亦在北大的课堂上跟大家讲述藏地,讲述唐卡历史,对于同学们来说,绝对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不过,佛教考古、边疆考古,在这个年代都不算是主流。
苏亦还是回归到文物身上。
他选择与仓央嘉措相关的唐卡进行研究,目的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像朱家溍先生一样,研究清宫旧藏的明清两代藏地文物,就是了说明卫·藏自古一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现在78年,而不是50年代末,没有历史大事件做土壤,因此,卫·藏文物研究并不是学术前沿。
这样一来,研究什么东西,在导师宿白先生没有特殊要求的情况之下,完全就是苏亦的个人自由了。
苏亦研究仓央嘉措时期的唐卡,并不是研究藏族绘画,也不是研究卫·藏艺术,他纯粹就是想通过研究这一时期的唐卡,去剖析仓央嘉措这个人。
没有错,归根到底,他就是研究人,只不过通过研究物的方式去实现罢了。
以上的这些,从苏亦的论文题目「仓央嘉措的悲剧人生——清宫旧藏****唐卡解析」就略窥一斑。
等他这个论文标题写出来。
同学们都有些莞尔。
“小师兄,敢情前面讲了那么多唐卡历史、唐卡艺术,都跟论文的主标题没有关系啊。”
谁能够想到,苏亦这个论文竟然能够从唐卡历史拐到仓央嘉措的身上呢?
甚至,论文的主体部分并不是唐卡,而是仓央嘉措。
当然,相比较枯燥的唐卡艺术,同学们更加喜欢仓央嘉措。
因为后者大家能听得懂够得着,前者宛如天书。
研究仓央嘉措,肯定离不开藏族文学史,同样绕不开于道泉先生,正是因为他翻译了《仓央嘉措的情诗》得以出版以后,才使得对方的诗歌驰名中外。
研究人物,最开始研究什么?
自然就是人物的生平。
相比较古代唐卡历史,仓央嘉措生平文献史料就太多了。
多到苏亦在课堂上,都不愿意过多展开。
“小师兄,别啊,唐卡艺术那么抽象枯燥的知识点,你都讲了,仓央嘉措这样有趣的人物,你怎么可以省略呢。”
苏亦不愿意展开,同学们却格外喜欢听。
那怎么办呢?
自然就是继续讲。
着名的历史人物,各种传说不知凡几。
想要写文章,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的传说都罗列出来,肯定要有取舍,只能挑着重点来讲述。
那么重点是什么?
自然就是能够突出他悲剧人生的历史事件。
首先从他出生开始讲述,从他的家庭背景以及生活环境开始讲述。
自然而然,就要分析当时的历史背景。
很多时候,人物的悲剧都来源时代的造就。
那么他的悲剧从哪里来呢?
为何仓央嘉措这位雪域之王,却变成日光城漂泊的浪子呢?
这一切都来源于权力斗争,作为傀儡的他,只能任由其摆弄。
再加上15岁之后才被接到日光城学经,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懵懂少年。
因此,哪里有压迫哪里就反抗,到了最后使得他成为一个放荡不羁的爱自由的边城浪子。
甚至他还化名宕桑旺波,潜游于酒肆民家,寻芳猎艳,花天酒地。
这种离奇的经历,完全就是天然的创作素材。
使得他的情诗流芳千古。
说到这里,台下的学生就开始兴奋了。
“小师兄,都有什么诗歌,都跟我们讲一讲呗。”
于是,苏亦就念了一首。
这帮家伙得寸进尺。
“小师兄,你要是能写出来就好了。”
“对啊,小师兄,你之前可没少在三角地宣传栏上写诗歌,不能厚此薄彼啊。”
行吧。
苏亦只能写。
刷!
刷刷!
刷刷刷!
一首于道泉先生版本的诗歌,就出现在黑板上。
“****,****;进入LS民间,是浪子宕桑旺波。”
苏亦写完。
这帮家伙就咦了一声,“小师兄,不对吧,怎么跟你之前的翻译不一样啊。”
“什么翻译?”有同学疑惑道。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LS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于是,就有同学念出来。
“哇!天啊,这个版本竟然是小师兄翻译的?”
“小师兄,这也太厉害了吧,这个版本太洒脱了吧。”
“赶紧抄下来,这个版本完美的表达出来诗歌的意境。”
甚至还有同学问到,“小师兄,还有吗?还有其他的诗歌要分享吗?”
苏亦哭笑不得,“别闹,跑题了。”
甚至到最后,他说这版本不是自己翻译的,都没人信。
这年头,仓央嘉措的诗歌还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版本。
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本,出处还是很容易找的。
偏偏他这个版本,大家都找不到出处。
实际上,苏亦也不知道出处,所以他也不狡辩了。
最后王永兴先生站出来维持课堂秩序的时候,都忍不住感慨,这个版本翻译得有些狂野了。
更是让苏亦哭笑不得。
教室内,又是一阵哄笑。
有这段插曲,课堂秩序也终于回归正常。
如果仓央嘉措继续当他的傀儡,闲着无聊的时候,化身宕桑旺波游戏人间,写着他的情诗,那他的人生肯定谈不上悲剧。
他的悲剧,更多是因为他为了追求自由爱情,做出了许多惊世骇俗的大胆举动。
甚至,他还退回僧衣,以示退戒,然后公开宣布,他不当雪域之王了。
最后,他也确实没机会当这个雪域王。
因为众所周知的历史事件,仓央嘉措被废立,康熙下令将仓央嘉措执献京师。
结果,康熙四十五年,仓央嘉措在蒙军押解下前往bJ,途径青海湖附近病逝,时年仅24岁,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以上就是仓央嘉措简短的人物小传。
实际上,仓央嘉措到底是24岁去世,还是23或者25岁去世,不同的文章说法不一,这玩意要真考据的话,也可以水一篇小论文,但没有必要。
这个部分,在课堂上,不用故事的方式讲出来,讲得没滋没味,干巴巴的。
按照苏亦的正常语速,不到五分钟就讲完了。
接下来,他才讲述重点部分。
所谓的重点部分,就是关于仓央嘉措的结局。
对于,古代唐卡历史与艺术,同学们懂得不多。
仓央嘉措,他们就不陌生了。
于是,等苏亦讲完他的人物小传,就有同学提问,“小师兄,关于仓央嘉措的生死之谜,史料上众说纷纭,这部分,小师兄,你有没有做过考据啊?”
苏亦还没回答,就有自来水开怼,“废话,小师兄当然做过考据,不然,论文怎么写啊。”
对于这个问题,站在讲台上的苏亦肯定是不能开怼。
他也确实查阅过相关文献。
因此,对于这个问题,他能给出具体的回答。
“《清圣祖实录》卷二二七记载,‘康熙四十五年理藩院题,驻扎西宁*嘛商南多尔济报称:‘LS送来假**,行至西宁口外病故,假**行事悖乱,今即在途病故,应行文商南多尔济将其尸骸抛弃。从之。’……这是一个主流说法,多数藏文史籍记载都是跟此说法一致。”
他的话说完,同学们就来劲了。
“小师兄,既然有主流说法了,那肯定还有其他说法,对不对?”
苏亦笑,“没有错,确实有很多种说法,比如法尊法师着《xz民族**史》也有相关记载,原文比较长,我就不说了,大概意思是,***跟LS汗不和睦,桑遇害,康熙命钦差去调停,结果LS汗以种种杂言谤毁,钦差无可奈何,只能让大师晋京请旨,结果到了青海地界,皇帝降旨说钦差辩理不善,钦差进退两难,大师直接舍弃名位,截然遁去,然后开始周游列国,印度\/尼泊尔\/康\/藏\/甘\/青\/蒙古等处,宏法利生,事业无边。尔时钦差只好呈报圆寂,一场公案,乃告结束。”
苏亦说完,众人目瞪口呆。
“竟然还有这样的说法,也太扯了吧。”有同学感慨。
苏亦笑,“其实也有一定的根据的,毕竟仓央嘉措就曾经退回僧衣,不当雪域之王。而且他还曾经化名宕桑旺波混迹民间,这样一来,就挺符合他周游各地,弘扬佛法的形象。不过这不是主流的说法,再加上是僧侣着作,倾向性就可想而知。”
他说完,就有同学问,“小师兄,还有没有比较靠谱的说法,刚才的说法,太离谱了。”
听到他们的感慨,苏亦笑道,“前面都说众说纷纭了,肯定是有多种说法,比如牙含章先生的相关着作里面,就曾经说过对方曾经在山西五台山的寺庙闭关静坐。……相比较之下,这个说法,是不是更加不靠谱啊?”
这帮家伙忍不住点头,两者相比较,确实后者更加不靠谱。
不过,他们还是不死心,继续问,“小师兄,还有其他的说法吗?”
苏亦笑道,“还有的说法仓央嘉措的最后圆寂于阿拉善旗。”
“啥?阿拉善?怎么跑去内蒙了?”
“不过相比较山西五台山,阿拉善确实靠谱挺多的。”
“相比较五台山跟阿拉善,理塘更加靠谱一些。”
对于之前的这些说法,同学们也不能接受。
先入为主的观念,还是挺可怕的。
苏亦点头,“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1957年民族社会历史调查中关于内蒙阿拉善的报告材料中,提供了当地流行的有关六世**的身世的传说。甚至,贾敬颜先生曾在阿拉善进行过考察,他说直到十年间,黄宗寺还保存着六世的肉身塔。五十年代,寺内主持侩尚出示六世的遗物,内中有女人青丝等物。”
“至于理塘,不是他圆寂的地方,而是他转世的地方,这点从七世的生平就可以证明。”
然而,相比较山西五台山,内蒙阿拉善,卫藏隔壁的理塘就靠谱很多了。
说到这里,不等同学们提问,苏亦就开始总结。
“为什么关于仓央嘉措的结局,会众说纷纭呢?我个人觉得最大的原因就是雪域人民对他的怀念。”
苏亦的这个说法,也得到了同学们的认可。
今人对仓央嘉措的结局都充满了无尽的惋惜,更可况是古人。
这种说法,并非说说而已。
就算清廷废黜了仓央嘉措,然而,在民间他的地位早就根深蒂固,就算他死后,雪域人民也不承认后立的替代者。
甚至,他死后,根据他最后的一首诗歌,在理塘找到他的转世。
到了这里,这首诗歌,苏亦肯定不能省了。
于是,他又刷刷,开始板书。
“洁白的仙鹤啊,
请把双翅借给我,
不飞遥远的地方,
只到理塘就回。”
他写完,自然就会同学发问,诗歌主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苏亦只能瞎扯,“传闻这是一首写给他心爱姑娘的情诗,而他的青梅竹马就是来自于理塘的一位姑娘。因此,仓央嘉措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去过理塘,却因为这首诗,使得理塘成为了他的精神故乡。”
众人恍然。
然后又同学跃跃欲试,“小师兄,要不你也跟我们讲一讲仓央嘉措的情诗吧?”
苏亦连忙摇头,“我不是中文系的,对文学史不了解。仓央嘉措的情诗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于道泉先生的功劳,他1930生年首次把仓央嘉措诗歌推上文坛时便以“情歌”命名,故后来的研究者大都沿袭此观点。”
“不过也不是所有学者都认同这个说法,也有学者把他的诗歌界定为道歌,因为涉及到敏感史料。这点,我就不展开了,同学们感兴趣的话,可以做相关研究。”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持此观点的是内大教授贾拉森先生。
这个时候,贾先生还在内大读研呢。
自然不可能有相关的论文出来。
这个观点也有一定的道理,又不能完全忽略,甚至,贾拉森教授的一系列研究,也能够自圆其说,这就很有趣了。
78年,国内学者关于仓央嘉措诗歌的研究并不多。
除了于道泉先生的英汉译本外,央民庄晶教授的《仓央嘉措情歌及秘传》,到了81年才开始翻译。
黄颖、吴碧云编的《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82年也才开始出版。
至于龙仁青编着的《仓央嘉措情歌》就更晚了,08年才开始面世。
苏亦就算想研究这玩意,资料也不多。
那么78年以前,除了于道泉先生之外,就没有其他学者翻译仓央嘉措的情诗吗?
并非如此。
也有。
比如曾缄先生就翻译了,先生译有66首诗歌,全用七言律诗的格律。
这样一来,就跟现在流行的现代诗,就相差甚远。
少了所谓的美感。
至少流行程度,没有那么广。
诗歌,苏亦是外行。
他上的也不是文学史。
分析仓央嘉措的情诗,只是为了让同学们更好的理解对方的生平。
不过把同学们的胃口吊起来之后,他也没法迅速返回讲述历史。
“除了除于道泉跟曾缄两位先生翻译的几十首诗歌外,关于仓央嘉措的诗歌藏文版的400多首。”
说到这里,苏亦突然问道,“同学们有会藏文的吗?”
好吧,不出意外。
众人摇头。
历史系又不是东语系,更何况,北大也没有藏语专业了。
没有会藏文也正常。
不过同学们还是感慨,“仓央嘉措才24岁就去世了,怎么可能写那么多诗歌?”
“这个也太高产了吧,鲁迅先生都不如。”
“乾隆都要甘拜下风!”
苏亦听到这些话,都忍不住笑了,“同学们的疑惑,也是很多学者的疑惑。”
“那小师兄你呢?你是哪种观点?”
苏亦笑道,“我的观点跟你们一样,都认为这个数量有些夸大。那么为什么会造成如此现象呢,我个人认为,主要还是雪域民众把许多雪域民歌也托附在仓央嘉措名下,不然仓央嘉措短暂的生命历程中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诗歌传世,所以我个人认为仓央嘉措的诗歌数量是62—74首。至于真实性如何,有待商榷。”
这个数据,也不是苏亦瞎编也是有根据的。
于道泉先生翻译62首。
庄晶教授124首,其中66首开始就是按手抄本选择的。
曾缄先生66首。
青海出版社到80年的时候,又整理74首,于是,龙仁青的译本也74首。
因此,他给出的数据区间,并非凭空捏造,而是有事实根据的。
那为啥民众会把把民歌依附于仓央嘉措名下。
苏亦也给出合理的解释。
“因为他遭受的不公,命运的坎坷与悲情,最容易引起了人们的同情,同时他在诗歌中表达了强烈的反抗精神,追求自由和爱情,这一切更容易使民众产生共鸣。”
从人物小传跳到仓央嘉措的情诗,到了最后,苏亦也终于把话题拐回到仓央嘉措本身。
上面的答案,同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关于仓央嘉措死亡之谜的传说。
甚至,后来关于他名位的争论,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用现代的话语来说,就是番位之争。
于是,他的话,再一次把同学们的好奇心给勾起来。
当时,清廷官方也不认同仓央嘉措的合法性。
这里面的涉及到清廷跟地方势力的权争,又因为涉及到雪域地区,变得越发的敏感,因此,就出现了雪域历史上不同的时间出现三位封号次序相同的雪域之王。
这是一段与仓央嘉措相关作为着名的历史事件,并非苏亦杜撰,而是有着大量的史料记载。
听到这里,同学们目瞪口呆。
他们没有想到,历史的真相竟然会是如此荒诞。
于是,新的疑惑又来了。
“小师兄,那为什么后来世人都默认仓央嘉措为六世啊?”
“不会是民间自行加封的吧?”
苏亦笑道,“当然不是了,民间加封还算什么加封。仓央嘉措之所以被认为六世,还得感谢咱们的乾隆爷,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又重新默认仓央嘉措为六世。那么为什么,我会这么笃定呢。因为有清宫旧藏的唐卡为证。”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道,“这也是我为什么会选用唐卡来研究仓央嘉措,原因就是在于此。”
说了那么多。
话题各种跳跃。
做了大量的史料解读,好不容易说到了主题。
苏亦再不紧扣主题,都跑题跑到十万八千里。
真的会让同学们,以为他就是跟大家讲美术史,讲藏族艺术,讲唐卡风格了。
其实,不是。
仓央嘉措才是他研究的最终目的。
说到这里,苏亦由不得不继续梳理仓央嘉措的相关研究。
国内学者研究仓央嘉措是从30年代开始的。
可以说于道泉先生就是第一人。
除了他翻译的诗歌;接着就是庄晶翻译的版本,以及黄颜、吴碧云编版本,此外还有龙仁青编的版本,这些专着中详尽地叙述了对方的身世,还通过诗歌以及史料记载给读者展示了一个历史之外的人物形象。
以上四部着作(敏感词汇不能多次例举),除了于道泉先生之外,都是80年代以后才开始的。
80年代,才是研究仓央嘉措的高峰期。
研究者基本上都从仓央嘉措的生平出发,进而对仓央嘉措的诗歌进行了分析研究。
苏亦不是研究文学的,也不是藏学家,他是学历史,学考古的。
于是,他选择另辟蹊径,直接从文物出发,从唐卡艺术切入。
这也使得他的研究,更加让人耳目一新。
不是苏亦,在这个特殊的年代,肯定不会有人去研究这样一位充满争议的历史人物。
既然要研究清宫旧藏的唐卡,苏亦肯定会有指向性。
他研究的唐卡就是故宫所藏的《仓央嘉措唐卡》。
听到这里,众人终于露出恍然的神情。
也都开始好奇,这幅唐卡到底有什么内容,会引起苏亦那么大的兴趣,会让他深入研究。
苏亦自然不会让大家失望,开始介绍唐卡的情况。
“唐卡的风格,我就不用说了吧。”苏亦笑着问道。
自然不用。
他前面花了一节课来分析唐卡风格,同学们要是还记不住bJ宫廷风格,那肯定就是上课的时候打瞌睡了。
唐卡的风格不用说。
但是唐卡的基本信息,还是要介绍的。
“我研究的唐卡是一个组图,这组画共计十三幅,包括一至七世,以及他们的传承有关的历史人物。”
“唐卡画像后面还缝着白绫一方,汉文写着:‘乾隆二十六年三月初六日,钦命章嘉胡土克图认看番画像****源流一轴。番称……(敏感词条,略!)’”
苏亦不仅说,还开始板书。
白绫上的文字是繁体字。
苏亦按照繁体字写一遍,又开始写简体字。
写完问,“这些字面意思,就不用我翻译了吧?”
众人摇头。
就是字面意思,一看就懂。
还需要翻译啥。
能够写出简体字,已经很有心了。
然后苏亦开始跟同学们讲解画像的内容。
“除了汉文外,还有***三种内容相同的文字。故宫收藏的画像中注明‘番画’即是表面为**画家所画,也说明画像的来源之地。画像中的仓央嘉措年轻英俊,神态安详,左右手的姿势各不一样,都各有象征。一弟子于坐下虔诚地聆听他的讲经。头顶上祥云之中,右边是……其下是……;左侧是手持乌巴拉花箭的**,这是他主供的**。蓝天下是青山绿水特别画出一片白浪翻卷的蓝色水面,一对水鸟欢快的浮游。与其他六位**画像不同之处是没有画寺院建筑。”
说到这里,就有同学们好奇问道,“小师兄,这是为什么啊?”
“不画建筑,是像表明仓央嘉措的特别之处吗?还是画家独爱仓央嘉措?”
“或者说,这里面有什么忌讳之处吗?”
“要不然,就是仓央嘉措不喜欢寺院建筑?”
同学们的问题,五花八门,苏亦稍微停顿,他们的问题就一股脑儿地涌上来。
苏亦只能给出自己的解释,“大家都知道藏地是没有海的,蓝色的水面,应该就是湖水,那么在仓央嘉措的家乡,哪个湖泊像大海一样蔚蓝呢?”
“青海湖!”
很快,同学们就反应过来了。
苏亦点头,“是的,所以我认为这应该就是画家想说明仓央嘉措圆寂于青海湖滨,画家以此表达对他的缅怀之情。”
众人再度恍然。
这个解释,完美的契合《清圣祖实录》二二七卷里面关于仓央嘉措圆寂之地的描述啊。
于是,有同学问,“那么小师兄,你是认同画中的观点了?”
苏亦给出肯定的回答,“是的,为什么不呢?”
主流的观点不认同,那认同啥?
以他对仓央嘉措的研究还不足以支持他提出新观点的地步。
扯了那么多,终于回归到文章的主题脉络了。
确实不容易。
文章到了这里,并没有结束。
前面分析了那么多。
涉及到仓央嘉措唐卡,就寥寥数语,如此虎头蛇尾肯定不是苏亦的风格。
于是,他接着讲。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二月,七世圆寂,这年底乾隆帝命章嘉国师进雪域寻访他的传承者,他在雪域住了一年多,协助雪域的管理者选择传承者,选定了八世以后,……章嘉于乾隆二十四年返京上奏,乾隆帝于乾隆二十五年颁旨准予确认。”
“我为什么说这些呢?”
“因为我查阅相关史料,我研究的这组唐卡就是由章嘉从雪域带回的,在乾隆二十六年三月初六日献于宫廷的。”
“那么我为什么又强调这一点呢?主要是跟乾隆有关,这组源流唐卡画像肯定得到了乾隆帝的亲自过目认可的,不然不可能存放在宫廷之中。从这点上,我们可以大胆的推测从此像进宫时乾隆帝就默认了仓央嘉措为六世**,顺应了藏族人民的心愿。”
实际中,这组画像进入宫廷的时候,距离仓央嘉措被废的1706年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了。
半个世纪过后,他才被清廷确认。
这其中的原因,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是因为乾隆对仓央嘉措有特别的喜爱?
显然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促使他默认,仓央嘉措的番位次序?
自然是因为统治需要。
然而,他刚讲完,于是,就有同学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师兄,这张唐卡你有没有带过来啊。”
听到这话,苏亦乐了,“想什么呢,故宫的藏品,就算是故宫的工作人员想看都难,别不要说我一个实习生了。不仅如此,除非遇到展览,不然,普通人想看基本上没啥机会。”
顿时,现场一阵哀叹。
“那小师兄,周末我们去故宫游玩,也没有机会看到这组唐卡了?”
苏亦再次给出肯定的回答,“是的,没有机会,除非有庆典活动,涉及到相关历史大事件,才会有相关的展览,不然,想要观看这些唐卡确实不容易。”
他的话,让同学们失望不已。
就在他们垂头丧气,满脸遗憾的时候,苏亦突然笑道,“虽然我没法把这幅唐卡给你们带过来,但如果你们想看它的样子,我还是有办法满足你们的。”
同学们有些懵圈。
“小师兄?啥情况?”
“难不成你还能变出来不成?”
“我的天啊,小师兄,你不会是把这幅唐卡给画出来了吧?”
苏亦笑道,“恭喜你们,答对了!”
瞬间,教室内的同学们都乐疯了。
尤其是,苏亦拿出自己的临摹画像挂在黑板之中的时候,这帮家伙都开始鼓掌。
掌声经久不息。
直到这个时候,北大历史系77-78级的本科生,终于有机会领略到他们小师兄传说中的绘画功底了。
也让他们真正体会到有一个会画画的小师兄在课堂上讲课,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到了最后,就连王永兴先生都感慨不已。
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历史课还可以这样上。
这一刻,苏亦终于把他拉跨的绘画技能运用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