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他吧……”
女人虚弱地说。她只是重复着:“救救他。”
“抱歉,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但结果无力回天。您好好休养,优先让自己的身体恢复到最佳状态。未来我们还需要您,一起为我们的事业做出贡献。”
她不再挣扎,不论是行为还是语言上。她望着窗外。阳光苍白,覆上她苍白的脸。怀中发红的婴儿已经没了呼吸。很快,它的血色也会褪去。
“要……把他带走吗?”
“让他们待一会儿吧。”
“好的。”
母体孕育血肉,天地赋予灵魂。当灵魂剥离肉体的那一刻,名为生命的奇迹就失去色彩。没有内容物的容器没有价值。
可血肉的母体也诚然付出过沉重的代价。
从那双疲劳的眼中可以看出不甘,几乎强烈到有形的地步。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承担着高强度的工作,一具具尘封在阳光下的躯壳变得孱弱,体力被脑力牵着跑。
就好像这里的生命只为了创造价值而存在,却不必享受价值。
这个女人……不,这个母亲有自己的打算。
提及女人,世人想起脂粉,想起长裙,想起纤细白皙的玉肢粉臂;提及母亲,世人想起奶瓶,想起尿布,想起在刷锅水中浸泡的粗糙的手。就好像这两个形象天生就是对立的,而它们并不矛盾。
是女人,也是母亲,是会议记录,是实验报告,是消毒水、手术刀、医用缝合线。
她真是疯了。如果世人看到,该这样说了。瞧她做了什么?她将死去的孩子塞回了自己的肚子。这是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都不该做出来的。
但这里并不是世人的视线所能侵略的地方。
同事们……朋友们,只是无比惊奇。
听诊器的那端传来两重心跳,震耳欲聋。有人欢喜,有人顾虑,有人忧愁。
“也许他会活下去。但是,维持他生命运转的是你自身,与他无关。你制造并维持了一套新的系统……很危险。于你,他本该是排出体外的异物,但如今他的联系反倒与你更强烈了。今后将成熟的他与你分开,将会是一件难事。”
“我知道。”
“孩子的父亲呢?他如何想?”
“他帮了我。他尊重我的选择。”
“好。总之,我们先继续观察吧。将课题第一时间应用于自身,的确是近水楼台。但你也知道,现阶段的结果很不成熟。你很幸运,但你们的组员,尤其孩子的父亲,还有我,都无法描绘出代价具体的形态。”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能挺过去。”
“团体总是比个人更有力量。对了,这孩子的姐姐,在***同龄人的小测中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我会建议她在适龄的时候,去外面的学校上学。我们机构内部的条件太差。你们夫妻总忙于项目,和弟弟的事,不要忘记关注另一个孩子。”
“嗯嗯。我们不会的。说起来,下一步课题我们可能需要您的指点。这个是方案设计,请您先行过目。”
“好。我看一下。”
女人捧着怀胎十月的肚子,在岗位上坚守着。
她的腹部既不再**,也不会缩小。时间又过一个月,一个月,又一个月。直到某天,她因无法承受的剧痛被动地来到手术室。主刀医生,胎儿的父亲,发现她的皮肤上已浮出人脸清晰的轮廓。小小的鼻腔,仅需挑破薄膜,便能吸收外界的空气。
他颤抖着刺下刀去。
“……今后,她只能利用轮椅行动。但这也不能维持太久,神经坏死的症状还在向上蔓延。而且除此之外,她的器官正全面走向衰竭。她必须切除这块寄生物,才能保住性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又是另一回事。”
“那不是寄生物——那是我们的孩子。”
“我理解您的心情。我本该优先尊重孩子母亲的意见,但她仍处于昏迷状态,需要尽快做出决定。老实说,按照我对她的了解……激素控制她,让她成为完全的、为保留子代而存在的母体。我本希望您做出更理性的决策。”
“我无法理性……这就是我的理性。我爱人,和我的孩子,都很重要。既然这就是我爱人的想法,也是孩子的想法,那我就尊重他们。”
“我需要提醒你,你对他们寄托了过度的关注与情感,不仅因为他们是你的家人。实验成果不够理想,你是知道的,请务必把两件事分开。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研究资源有限,加之孩子的母亲自作主张,我是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我们为这个项目倾注心血,就像对待我们的孩子。没有差别,只是它们已经融为一体。我更不该放弃。放弃一方,就是放弃了全部。”
“我知道了。既然如此,尊重你们的决定吧。”
他不是很看好项目的发展,但他默许了之后的一切。
运气的事,谁也说不准。女人很快病得不能动弹。而那个孩子,那本不该存在至今的脆弱的生命,在求生的意志与名为母爱的药物作用下,在她体外形成了新的个体。一块肿瘤,一块赘生物,贪婪地吸收母体的一切,而不创造任何价值。
它还活着,这本该是最大的价值。如今它就要死了。因为母体能供给的营养是有限的,即使不断为母体供能,它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迅速处理。
项目组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为母体增容。
血肉不会凭空出现,指望营养百分之八十以上都被汲取的母体,再生出满足功能处理需要的部分,实在强人所难。除了从外部植入再无他法。志愿者只有一人,那便是女人的爱人,孩子的父亲。
他并不是最为匹配的。他的血型本与爱人不同,但由于那孩子的存在,将母体改造为适合承担这一切的体质。这就是爱的奇迹,是足以改变生物规则的奇迹。
三人团聚了。这是一场相当持久的手术,共计七十八小时不间断,三十余人轮岗参与。只是,这家人并不能轻松地行走了。他们太沉重,灵活的双腿却只有两条。之后没过多久,血肉的主体就吸收了腿脚的养分。不被需要的肢节,像是一件新衣上的线头。
其他的组织也开始融化,重组。现在,任何人也无法将他们分离。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说,就是有绿、黄、蓝,三种颜色的泥巴。将它们揉捏在一起很容易,但分离成原来的模样,就相当困难。更何况,融合还在加剧,每一处细节都变得难舍难分。
“大概从七天前,他们丧失了语言功能。最后一张嘴也无法发声了。我们推测是声带被旁侧的血肉吸收。大脑的语言模块,应该依然具备,只是失去了发声条件。他们还能书写。您看,这边黑板上的公式就是他们写下的。虽然不好辨识,但着力点都很正常呢。也许只是形态不便罢了。为了之后提高交流效率,建议为制造专门的工具以便……”
“不用这么麻烦。已经没必要了。大脑被溶解,只是时间问题。母体很快就会意识到,这是个耗能巨大却全无用途的器官。”
“可、可是,他们的思维十分清晰,并且仍存在不同的个体意识。”
“你不记得上个月的ct结果了吗。最初的那个大脑体积,已经开始微妙地减少了。今后的速率只会越来越快。身体很快就会发现,只需拿走供给一小块大脑活跃的能量,就足以支撑数个工作日的系统活动。不信的话,明天再安排一个片子吧。你们会发现他们的大脑体积以指数级的速率减少。”
“对于这些事……您一开始就知道吗。”
“只是感觉,并没有数据支持,毕竟这是第一个案例。我会尊重当事人的决策,即使我知道,这会让当时人们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是,我也和你们所有人一样,期待奇迹的发生。我们也见证过许多不是吗?只是奇迹并不常有。”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他和他的妻子是非常优秀的研究者,如果失去他们——”
“这不也是一种自私的想法吗?如果我也因一己私欲,劝他们放弃这条路,或中断资源的提供,甚至干脆解散项目……这根本就是剥夺了他们选择的权力。”
“可他们付出的代价……未免太沉重了。他们明明也得到了很多数据……”
“但至少这是他们期待中的样子,不是吗?这样就够了……总比到最后一刻,突然后悔要好。大脑分级消失,连痛苦也不会有感知。他们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可以为他们安排之后的事了。对了,坏死的眼睛摘除了吗?我记得前天的汇报里,提到她的一只眼睛发生了感染。”
“已经妥善处理了。其他眼睛都很健康。只是,这次手术之后,神经同源的眼睛之间不再能联动了。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没关系。时刻记录情况,观察动态就好。只要身躯稳定即可。毕竟如果不摘除那个眼睛,其他五个也保不住,眼球本就被身体视为异物。连进食也做不到,只能依靠营养液维持……再怎么说,也该保留他们感知阳光的权力。”
“……好,我明白了。我们会安排的。”
“您刚才说,他们……已经稳定了吗?”
“谁、谁放你进来的?来人!快请这孩子……”
对突然出现在办公室的孩子,有人显露无措,有人则保持镇定。
“不,没关系。就让她来吧,那也是她的家人。抱歉,孩子,我们没能让你的家人恢复正常的模样……我们只能让他们活着。”
女孩毛茸茸的脑袋被搓了又搓。他有些用力,因为手臂有些……沉重。就像有秤砣坠在上面。
“我可以去见见他们吗?”
“……”
“……”
“也许等你再长大点。嗯……你可以先去上学。我替你的父母,帮你办好了入学手续。是寄宿制的那种,近几年你不会再回来。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们很久没有来看我了,但是您说,我考第一的那次,他们夸我了。他们还爱着我,对吗?我就知道他们不会为了弟弟抛下我的。可是如果我去上学,岂不是很多年以后才能回来?”
“可以这么说。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有让他们恢复健康的方法。”
“但这是不可逆的变化,对吗?他们永远黏在一起。”
“说不定有别的办法。我……孩子,我不想对你说谎,但你要相信,还有其他的选择。我们可以设法克隆另外的个体。只要我们保留他们的基因……”
“他们就能回来?”
“不完全是。如果你只是需要父母,还有弟弟陪着你,技术上可以做到。你长大前就来得及。但他们不再是原来的他们,因为灵魂是不一样的。记忆方面……”
“院长……您就告诉她实话吧。”
“我没有说谎。我当时对她的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可以保留他的基因’。但是她拒绝了,她要求同一个灵魂。这做不到。”
“等等?就是说,妈妈没有同意这个点子?”
“对,是的。”
“灵魂是很重要的东西?”
“可以这么说……你再长大一点,才能理解灵魂的重要性。就像理解爱一样。”
“院长!他父母根本——”
“如果他们不爱他那么他父亲就不会是第一个‘志愿者’。相信我,相信我,孩子,他们一直都很爱你。只是……他们太忙了。”
“那,在我去上学前可以再见见他们吗?我想和他们多待一会儿……”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正确的决定。”
“我不管了!”
摔门声消失后,屋里更加寂静。
“求你了,老师。我想他们了……我只是希望一家人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