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接之际,最是大地生机昂扬之时。无论是山野间的翠绿,还是宅院里的奶声奶气,新生的事物总蕴含着无尽的活力。
身穿红色锦缎的小奶娃一歪一拐地趴到朝颜的膝头,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像黑曜石般晶亮,红润的嘴唇稍稍往上一扬,黄豆粒大小的梨窝便跳了出来。
“姨~”
小奶娃扭着肉嘟嘟的小身板,向朝颜伸出短小的双手,他的意思很明显——要抱抱。
朝颜架起小奶娃抱坐在自己腿上,戳着他的小脸说:
“你应该叫我姐姐,不是姨。”
小奶娃哪里听得懂,兴奋地晃动自己的四肢,不断叫道:“姨姨~姨~”
“哈哈哈~杜朝颜,你也有今天,瑞宝,就叫她姨~”
已为人母的安宁公主坐在朝颜身旁,手中的拨浪鼓不时晃动两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朝颜环顾屋内的妇人一圈,见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叙话,无人注意到她们,便小声回嘴道:
“姨母,你也不怕教坏小孩子,辈分都乱了。”
“怕什么,他又听不懂。”安宁得意地说,“今日他最大,他要叫你什么,你都得受着。”
朝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整座永安王府,今日确实属这个满周岁的娃娃最大。
“颜颜,你难得来我府上,可不准用完午膳就溜。”安宁对朝颜威胁道。
“那你想让我留下来做什么?帮你带娃?”
“府里想带他的人多了去了,哪用得着你带,反正你用完午膳别急着走。”
“好好好,谁让你是我姨母,都听你的,是吧,‘小侄子’。”朝颜故意挠了几下小奶娃的腰,逗得后者咯咯直乐。
虽说魏国民风相对开放,聚会宴请鲜少讲究男女分席而坐。但自古男女的话题便不在一个调上,除了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余下的人,多半坚守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
朝颜强撑着精神听了几家后院之事,便找了个借口溜出厅堂,准备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补觉。
岂料还未走出几步,便被一人带到花园的凉亭。
坐在石凳上的背影笔挺端正,身上银白色的外袍用金线绣着四方虎纹,看向朝颜的侧脸带着和煦如初的笑意。
“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朝颜弓下身子,对太子行礼。
太子微微颔首,指引朝颜坐到石桌对面,复又屏退左右,推给朝颜一杯茶。
“颜颜身子可好些了?”
朝颜望向对面的‘笑面虎’,客套地答道:
“多谢殿下关心,已经好多了。”
太子话锋一转,略带指责与委屈地说:
“颜颜如今都不叫吾太子舅舅,可是生分了?”
“毕竟是在外头,臣女不敢僭越。”
“呵~”太子轻笑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再看向朝颜的眼神多了几分凌厉。
“吾昨日去见了昙曜。”
见朝颜未流露出半点惊讶,太子紧接着又说:
“前些日子,城中流传着你与曜师的佳话,若传言属实,吾可助你们一臂之力。”
如果是寻常女子遇到这种状况,怕是已经慌慌张张地跪到地上,或对天发誓传言不实,或感激地求太子成全,顺带向太子表明忠心,誓死效忠于他。
但朝颜不是寻常女子,她也不想浪费时间和对面的人弯来绕去,故直接问道:
“殿下想要臣女做什么?”
太子微愣,似是没料到朝颜会问得如此直接。
“说服昙曜担任道人统,为吾效力。”
“殿下为何非他不可?”
太子的眼眸转了转,像捕捉猎物的老虎直盯着朝颜。
“有了他,吾便能掌控魏国全境的沙门。甚至有机会掌控你,进而掌控阳平王府与卢府,得到汉家士族与鲜卑贵族的支持。”
“哈~”朝颜笑道,“臣女竟不知自己如此重要,不过…殿下未免也太高估了昙曜在臣女心中的份量。”
“至少在昙曜心中,你的位置颇高。”
朝颜笑而不语,端起桌上的茶杯也抿了一小口,苦口婆心地劝道:
“太子舅舅,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不出错,魏国迟早是你的,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太子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转瞬便恢复一片云淡风轻。
“就算吾不出错,也多的是人想将吾从太子之位拉下来。”
“包括外翁?”
“大胆!”太子怒斥道,“你怎敢随意编排陛下?!”
“那舅舅急什么呢?有陛下护着,舅舅的将来一片坦途啊。”朝颜好整以暇地望着太子。
“你一介女流之辈懂什么?你可知玄高因何而死?若道门继续扩大,沙门必遭劫难。”
“佛家云,种如是因,得如是果。贫僧一直劝谏殿下莫要受外界因入歧途,坚守本心,殿下为何还是执迷不悟?”
昙曜的声音在太子的身后响起,朝颜诧异地歪头看向凉亭外,只见昙曜满身的疲色全靠袈裟掩盖。
对于昙曜的突然闯入,太子并未恼怒。相反,这更印证了他对昙曜的猜想——他的软肋正是朝颜。
“殿下,”昙曜双手合十对太子行了一礼,“诚如贫僧昨日所言,若殿下有心与贫僧探讨佛法,贫僧乐意之至。但若是其他,还请殿下莫要为难。”
太子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流转,言语间满是威胁:
“曜师不想与郡主成百年之好吗?”
昙曜用眼尾的余光看了眼身后的朝颜,答道:
“贫僧与郡主,自有姻缘安排。”
“呵~”太子像是被昙曜的话逗笑了,“曜师,你如今只是一个寻常的和尚,你对抗不了皇命。”
“殿下既知贫僧寻常,又何必为难贫僧行非常之事?”
“你!”
太子心底怒骂道,要不是护着你的人太多,暗杀不成,吾何必费尽心机再把你拉回来。
“臣女若能帮殿下扳倒崔司徒,赢回陛下的信任,殿下可愿放过曜师?”
“颜颜!”
昙曜低声呵道,他藏在袈裟下的手试图拉回朝颜,但被朝颜用力甩开。
“哦?你有什么办法?”太子饶有兴致地问。
“崔司徒暗杀前道人统昙曜不成,误杀玄高法师。”
朝颜耳边响起两阵倒吸凉气声,不用想也知道,昙曜肯定是在责怪她乱打诳语,太子应是没想到自己会捅破昙曜被人刺杀的事,还当着他的面。
“你…你可有证据?”太子明显不如先前的淡定。
“自是有的,晚些时候,臣女便派人送到东宫。”
朝颜想了想,踮起脚尖凑到太子身边又耳语几句,随即退后几步恭敬地说:
“殿下毕竟是臣女的亲舅舅,就算殿下不说,臣女也是站在殿下身边的。更何况,臣女身上还流着和太子舅舅同样的血脉。”
太子背着手打量了朝颜片刻,脸上的阴翳逐渐被素日的和善取代。
“吾等着颜颜的大礼。”
“快开席了,你莫要错过吉时。”
等太子一走,朝颜便了无生气地瘫倒在石凳上,早知道昨晚就不喝那么多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