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之际,山间的冬雪都已化开,溪边的花草也生了些许新芽。在这个很普通的春日,几名僧人路过了竹院。
“阿弥陀佛,施主,贫僧们碰巧路过此地,可能讨些吃食?”
彼时怀什正坐在院子里,趴在念念的摇篮边打盹。这段时间小家伙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可是将他折腾得够呛。
朝颜听到声音从里屋走了出来,对着风尘仆仆的僧人们行了个合掌礼。
“请诸位师傅稍等,我已让人去准备了。”
不过多时,絮絮和另一名老妇人端着两筐吃食走了出来。僧人们见到如此款待,皆有些受宠若惊。
领头的老僧人感激地说:
“多谢施主,施主如此大恩,来世定得福报。”
“不过是随手行善,大师无需挂怀。”
朝颜笑着说完,又见几人都背着行囊,便开口问道:
“见诸位师傅都背着行囊,是初到此地还是打算离去?”
“贫僧们是打算南下避难。”
“避难?何出此言?”
老僧人接过絮絮递来的胡饼,向她连说了好几声感谢才答道:
“去岁陛下在城中颁布禁令,不准信众供养沙门。贫僧们幸得太子殿下救济,才能在城中苟且度日。”
“但陛下崇道日盛,太子不知因何故惹恼了陛下。如今沙门在城中举步维艰,我等也只想寻处安静的地方修行。”
关于魏帝颁布禁令一事,朝颜也略有耳闻。
去岁魏帝不顾大臣的反对,挥师南下,与刘宋于瓜步山交战。但此战并不顺利,双方皆是死伤无数,后受气候瘟疫影响,魏帝才勉强班师回朝。
对于屡战屡胜的魏帝来说,此战,是他无法容忍的失败,他必须找到一个消弭怒气的宣泄口。
那么,不事劳作、不受徭役、人数众多的沙门,就首当其冲地成了他的眼中钉。
“不知大师可听过昙曜法师的名讳?”
“昙曜”二字一出,老僧人的脸色骤变,声音也大了几分。
“施主与曜师相识?”
朝颜的笑容不减,装作与昙曜不熟地答道:
“以前受过他的恩惠,听说他也在城中,就想着去找他还愿。”
“千万别去,听贫僧一句劝,施主现在切莫去寻他。”
“这是为何?”
“曜师与太子殿下交往甚密,因太子惹恼陛下,曜师也受了些牵连,如今正被官兵看守在庐阳寺内,施主若是去了…”
剩下的话老僧人没有说完,他转身看了眼正在等他归队的同门,又上前一步,小声对朝颜说:
“施主良善,贫僧便再劝施主一句:切莫介入他人因果,他人所受,皆是前世造化。”
朝颜心情复杂地看着老僧人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你怎知他所受磨难,不是因她而起。
她掩盖住满身的惆怅,走回到摇篮边。被子下的小娃娃已然睡醒,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匍一捕捉到朝颜的脸,她的四肢就兴奋地蹿动起来。
朝颜俯身将念念抱进怀里,见另一侧的怀什托着下巴无神地看着她们,她刮了下念念的小鼻子,打趣道:
“小坏蛋,你看把你怀什爹爹都熬成什么样了,像不像娘前几日给你画的大熊猫?”
念念哪听得懂这些,只知道咯咯地笑。
怀什像是刚被人从太虚之境拉回来,呆愣地张着嘴问:
“你刚才叫我什么?”
“什么?”
“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叫我爹爹了…”
“白日做什么梦呢?我叫你爹,你受得起吗?”
朝颜故意装着糊涂,握着念念的小胳膊在怀什的身上落下一拳。
怀什的脑子一时也短路了,他用力揉搓着自己的脸,这才想起来。
“不对,我分明听见了,你是让念念叫我爹爹?是…吗?”
看着那张熬得双眼通红的脸,朝颜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你这么用心地带她,难道当不起这一声?”
“能,当然能。”
怀什木然地点着头,溢出胸腔的喜悦占据了他所有的思考。就算有人现在说要他再熬十年,他也绝对不会说一个“不”字。
“颜颜,我都是她的爹爹了,那我…是你…”
“我是你祖宗。”
朝颜没好气地嘴了怀什一句,得了便宜还敢卖乖。
她叫来絮絮带念念去里屋玩,带着怀什来到书房。
“先前太子找你买的那些兵器,交货了吗?”
怀什毫无形象地瘫倒在竹榻上,双手枕着后脑勺说:
“还有三成货,直接运去了杏城。”
“杏城?”
“嗯,前两日他们刚送来的消息,我交给白术去办了。”
朝颜的眼眸微转,原来如此,她总算理清了所有事情的脉络。接下来,只要按照历史的轨迹推动即可。
“怀什,我打算这几日回王府。”
听到这话,怀什瞬间从竹榻上坐了起来。
“回哪?王府?”
“现在太子自顾不暇,他没空管我。”朝颜顿了下,“而且,我娘已经回去了。”
“那你回去的话,念念怎么办?外人不就知道你…”
“怕什么,我的父母兄长都不在乎,他们爱怎么说随他们去,反正我们念念又不是私生子。”
听到朝颜都这么说了,怀什也不想再多费口舌。他方才听见了她与僧人的对话,她想现在回去,多半是在担心那人的安危。
趁着怀什神游天际,朝颜悄悄走到他的跟前,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笑着问:
“那你呢?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我?”
陡然落进一片浩瀚的星海,怀什连呼吸都漏跳了几拍。他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扑面而来的温热让他的脑子彻底宕了机。
“对啊,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朝颜垂眸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
“只是委屈你先住在我的院子,等事情都处理完了,我们再搬出来。”
“你若不愿意…”
“不,我愿意。”
怀什总算在最后一刻醒过神来,在刚才那短暂的一瞬,他的面前绽放了无数的烟花,他就像躺倒在柔软的云层中,万物都在为他而庆贺。
两人相视一笑,时间悄然改变了他们之间的联系,让原本看不见的纽带越发清晰,让朦胧的感情也越发具体。
怀什情不自禁地碰上朝颜的鼻尖,正当他想要更进一步时,一封信被拍到了他的脑门。
“派人送信给大兄吧,我们回去,总要提前和他们说一声的。”
说完,朝颜背着手走了出去,脸颊两侧的红晕让她的气色看起来比生娃之前更好。
不过两日,道生的回信送到了竹院。一如他言简意赅的风格,整张信纸只写了一个“妥”字。
翌日,朝颜带着怀什一起回到王府。
南安公主早已命人将她的院子收拾妥当,更是让人将她的房间与隔间打通,以便她能随时照看念念。
对于朝颜有娃这事,除了洛灵,满府没有一人惊讶。
道俊刚见到念念,就将她从怀什那里抢了过来。凤皇也搓着手跟在道俊身后,不停地逗弄她:
“叫舅舅~~念念~~快叫舅舅~~”
“她才多大,哪有这么快会叫人。”
道俊嫌弃地瞥了凤皇一眼,别以为他看不出他的小心思,想从他手上抢娃,休想。
而另一边,洛灵看着念念那张与道生相似的小脸,一时间陷入了无尽的自我怀疑。连圆圆都没那么像道生,怎么她…
“嫂嫂,孩子是昙曜的,所以我不便让太多人知道。”朝颜小声对洛灵解释。
洛灵这才恍然大悟,是她看岔眼了,确实是像昙曜。
可转念,她又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怀疑,怎么她刚开始会觉得像道生呢?
又至深夜,王府的欢笑声趋于平静。
念念在享受完舅舅们的关爱后累得筋疲力尽,直接昏睡在摇篮中。朝颜给她掖好小被子,对身旁的怀什调侃:
“你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唉,总算找到治她的办法了,我明天再多给她找几个玩伴。”
怀什的话音刚落,屋外就传来几道敲门声。
南安公主带着一个家仆打扮的人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