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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历史军事 > 寒门宰相 > 九百九十七章 韩绛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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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义局。

章越为相初始的用力之处。

司马光编写资治通鉴设立经义局,便有培养人才同时表达政见的意思。

之后王安石为编撰三经新义,也设立了经义局,让吕惠卿,王雱出入此间。

如今章越为了编撰《中庸》,《孟子》也打算设立经义局,此事已在筹划之中。

拉苏辙入局,也是拉拢人心之举。

他也是看中了苏辙在舆论上的影响力,至于政见章越觉得纵然与苏辙有相左之处,自己也是可以引导的。

几人先探讨中庸之道的注释。

韩愈将‘自诚明’进行阐发,曾言无过者是‘自诚明’的圣人,无二过者是‘自诚明’的贤人。

欧阳修继承了韩愈的复古之风,对中庸也大加赞赏。

欧阳修认为为什么孔子从不言利,命,仁?因为中人以下,不可言上上道。

易经就说‘利乃义之和’,但如果你与中人言‘利’,对方就片面地奔着‘自利’去了,所以只好与他讲‘仁义’。

所以对于中庸的性,命,孔子是从来不讲。

但中庸不是孔子所作,而是子思所作,就在书里大谈性,命之道。读书人认为不是孔子真传,所以被正统儒家所轻。

当然此论也是秦观,晁补之所赞同,他们认为要注释当注释‘经’,次一等也是记录孔子言行的《论语》。

至于中庸和孟子都是‘子书’的范畴,在儒家中地位不高,作注没啥意义。

章越则不认同,因为三经新义已有王安石,吕惠卿,王雱抢占高地。自己若不推翻王安石的变法,还是不要重新注经为妙。

孟子,中庸是子书,注释起来动静不会太大,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也不会太早暴露自己的野心。

况且若能将此二书抬到与三经新义并列的地位,才显得自己的本事。

章越对秦,晁道:“当世性命之学,尽为释道所据,若我儒家不据此,难道为释道据之?”

秦观道:“启禀相公,中庸的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此乃虚高之言,当世读书人又有几人可以为之,如此如何为自诚明?”

章越道:“生而知之是自诚明,学而知之亦是自诚明。”

晁补之问道:“敢问相公孔子是学而知之,还是生而知之?”

章越道:“兼有。”

儒家都推崇生而知之,当然认为孔子也是前者。

章越道:“你们道所谓上智下愚之道,上上道不可与中人,我并不认同。这是才,并非性。性命之学,子思言尽其性,孟子谓尽其心,这并非要教而得之。”

欧阳修和秦观,晁补之都说‘性命之学’是上上道,不要和中人以下的人讲。

章越的意思,你们这些儒者搞得太玄乎了,无论是子思尽其心,还是孟子的尽其性,说到底都是解放人性。

解放人性这等事,还需要人教?这跟读书多读书少有什么关系?

反而越是了得人物,越容易被欲望和教条所蒙蔽驱使。

苏辙,秦观,晁补之闻言尽是释然。

章越道:“要学孟子,不可不学中庸,学中庸,则不可不知孟子,昔韩非言儒家八派有子思之儒,孟子之儒实误也。”

“荀子言子思,孟子乃一脉相承,司马迁亦言孟子乃子思一派传人。”

后世将子思孟子二者并称为思孟学派。无论是理学,还是心学都从这一脉而出。

不仅如此王安石也非常推崇子思,孟子。当看了章越给他‘孟子也言利’之书后,王安石离开汴京时给章越回信,让他孟子注释写好后,先给他王安石过目(中庸早已看过)。

学问之道说到底是求其放心之道。不仅自己要放心,别人也要放心。

你为政后要办什么?有的人一看中庸,以为不过是【和稀泥】理论,当下放心,所以才要【必也正名】。

章越道:“无论是中庸,孟子都要扣住一个【诚】字,中庸有言‘至诚如神’,若何事何时都能主观合乎客观,那简直如同神明一般。”

“夏尚忠,殷尚鬼,周尚文。夏殷周各有一朝之‘统’。但周公之后‘敬德’之论,已是衰微。皇天无亲,唯德是辅,经过五季流乱后,我以为诚字可一震道统。”

苏辙皆起身道:“我等遵章公之命矣!”

苏辙道:“相公所见极高明。中庸为三代之后孔子未完之言,圣人之道始于中庸。我以为相公所言【中】就是即【性】,所谓尽其性。放在治国上,修身上,就是让百姓为所想为之事。”

章越闻言大喜,要不怎么说苏辙的政治水平和经学水平高于苏轼。

如今有苏辙用命,章越放弃了召二程进京主持经义局的打算。

章越对苏辙道:“子由,真乃奇才!”

“但你要切记尽其性,不是由其性,不然便是乡愿,为德之贼也!”

苏辙道:“辙省得。”

……

当知道韩绛拜相诏令时,邓绾呆立了半晌。

其子邓洵仁,邓洵武看着邓绾都不明所以。

“大人!”

邓绾回过神来,抚了抚满头白发坐下。

邓洵仁道:“坊间传闻章三要拜集贤相,如今留任参政,这是好事啊!为何大人如此不喜?”

邓绾道:“章三拜集贤相,我还能为此好官两三年,他今留任参政,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说到这里邓绾顿了顿:“吾危矣!”

邓洵仁,邓洵武对视一眼。

“这章三可比吕六能忍多了,当初回朝我本以为他会斗倒丞相上位,没料到他忍下来。如今丞相走了,又举荐他入相,我以为他图的是这份顺理成章。”

“没料到他却不为之,推了韩子华回来,你说所辞者大,所谋者深啊!”

邓绾目光停顿想到了,那是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那天下着漫天大雪,他刚刚调至苦寒之地的宁州,任宁州的通判。

作为西夏与大宋的边境,邓绾从未想过这个地方有这么冷,这么偏僻,说是一州通判换到内地连个县主簿都不如。

半年内邓绾经历了数次西夏过境打草谷,当地番人骚乱响应,邓绾觉得受不了了。

邓绾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在宁州而在朝堂上。州里有邸报至,他都是最关切的,都要第一时间看到,并摘抄下来,晚上回到馆舍里还要一一做下笔记。

他对此事竟比宁州的政务还要上心十倍。于此老知州自是一眼看破了邓绾的心事,便斥责了几句。

邓绾面上受了,心底却讥讽你在这远离汴京的地方,将此地的事办得再好,十年也升不了一步。

因为老知州的排斥,州里官员也纷纷跟着疏远了邓绾。

被排挤孤立的滋味当然不好受,但邓绾忍气养性,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

当时朝堂上正因是否推行新法争议得不可开交,邓绾敏锐地察觉这改变他一生的机会。他没调查新法好是不好,便上疏言新法便利。因此得到了王安石的赏识,被授予集贤校理,中书检正孔目房。

邓绾成功地从宁州边地,返回了汴京。

在熙宁三年的那个冬天,也是那么大的一场雪,邓绾手拿着调令看着老知州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听着一干同僚言不由衷地恭贺声中,志得意满地飘然入京。

这是邓绾最得意的手笔,因上疏赞同新法,改变了他一生命运。

他想到这里对邓洵仁,邓洵武道:“我常与你们道,为官要为好官,为大官,要么就要得实实在在的好处。章三既然不愿为好官,大官,要的便是好处。”

邓洵仁道:“爹爹,我不信章三如今权势,比得过当年的吕六,能够在朝堂上一手遮天。我去求岳丈,让他为我们说话!”

邓绾长子邓洵仁娶的正是史馆相王珪之女。

邓绾也知道自己这几年依附新党而进,在朝中没有根基,所以早早通过与王珪结亲未雨绸缪。

邓绾道:“你岳丈素来明哲保身,不肯行差踏错一步,不会为了我得罪章三!”

邓洵仁气得涨红了脖子,王珪身为史馆相,竟在身为参政的章越面前保不住自己父亲。

但谁叫章越有圣眷在身呢?

邓绾见邓洵仁如此,不由苦笑,年轻人还是不懂的深浅。要是王安石在时,章越再如何也不敢动他,但如今……

说起来丞相对他邓绾实恩同再造啊!

邓绾记得他回京后,当时冯京也厌恶邓绾这等因奉迎骤进的官员,又以邓绾熟悉边事的情由要调他回宁州为知州。

邓绾不满地对朝士道:“怎么急召我来,又让我回宁州?”

邓绾入京召对时,官家问邓绾可认识王安石?邓绾说不认识。见完天子后邓绾见王安石,二人欣然相谈。

当时朝士皆骂邓绾虚伪,邓绾却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因为邓绾之前与王安石确实没有见过面,只是有书信往来,如此当然是‘不识’王安石长什么样子。

因此二事邓绾被朝士不耻。邓绾则不以为然道:“笑骂则从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

熙宁五年二月,邓绾为权御史中丞,跻身四入头之列,而在一年半年前,他还仅仅是一名通判。

为御史中丞整整五年后,邓绾知道自己要想继续留任,必须另谋办法。

而邓绾也早就未雨绸缪。

……

“什么舅兄欲见我?”

刚刚回府的章越看着十七娘勉强的神色问道:“何事?”

“为了邓绾的事。”

章越一愣问道:“我家与邓绾也有亲戚吗?”

十七娘点点头道:“之前邓绾与其夫人代其次子邓洵武一并向我娘求亲。”

“他请动王史馆说项,我娘已同意,将我二哥的女儿,嫁给邓洵武!”

章越惊讶。

吴安持是王安石的女婿,而邓绾的次子邓洵武娶了王安石的外孙女,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再加上王珪作为邓绾亲家也出面向李太君说项,难怪吴家答允了此事。

而吴安持,吴安诗与邓绾也早就相识,范镇与邓绾是老乡,范镇让侄儿范百禄从邓绾之父邓至学习。

后来邓绾上京也到吴家登门拜访过,与吴家两位郎君有过交往。

章越叹道:“难怪娘子为难,先见一见舅兄吧。”

章越换了常服见了吴安持,邓洵仁。

章越一眼看见,但见吴安持,邓洵仁在客厅一立一坐。邓洵仁一副拘谨之状。

“见过章相公!”

吴安持立即起身,章越笑着道:“舅兄,咱们自己家里人不要讲官场上规矩。”

章越看了邓洵仁一眼,故作不识地问道:“这位是?”

吴安持连忙介绍道:“这位是邓中丞家的大郎君。”

邓洵仁立即道:“洵仁拜见章相公!”

章越淡淡地道:“原来是邓中丞的公子,我有所耳闻,坐!”

邓洵仁道了句不敢,恭敬地立在一旁。

吴安持替邓洵仁道:“下个月十二是邓中丞五十寿辰,故让洵仁上门送帖子,请相公能够赏光。”

章越笑了笑没有回答。

吴安持见状让邓洵仁先退下。

章越对吴安持道:“舅兄,是要替我和邓绾说合?”

吴安持道:“邓中丞自知得罪了妹夫,知道难安其位,便想托我来……”

章越还未说话,屏风后十七娘转出道:“二哥,这事你就不要请托三郎了。”

吴安持闻言面色苍白,看向章越问道:“三郎当真?”

说实话,王安石走后章越顾着经义局的事,还未想着如何处置邓绾。

没料到邓绾自己找上门来。

官到了这位子的人都不蠢,除了邓绾还有吕嘉问,以往王安石在场的时,他对自己都一脸肃然,从来不假辞色。

但到了私下章越与吕嘉问相处时,吕嘉问都是必恭必敬,说是谄媚也不过分。

章越对吴安持道:“丞相回江宁了,邓中丞也当知退了。”

“你与他说,以往他对我如何,自己心底有数。但是其他就不要多想了,自己给自己留个体面!”

吴安持闻言很是沮丧,十七娘对他使了个眼色。

吴安持只好暂且离去了。

章越对十七娘道:“你与舅兄说,邓绾必须罢!此事不容商量!”

十七娘点点头。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宰相一任御史中丞。

权力只对来源处负责,邓绾是王安石提拔上来的。如今王安石走了,你邓绾还想厚颜无耻地在御史中丞任上待下去,是谁给你的脸皮。

你邓绾不走,又让后面的人如何上进?

更不用讲,王安石要退的时候,邓绾一个劲地在官家面前说,要殊礼礼遇宰相,同时提拔王安石子弟为官,再为王家请求在京中赐第。

其实这些章越都准备为之,这是代表自己这位后任相公对前任宰相的尊敬和尊重。

但是你邓绾出来越俎代庖干什么?

你一说,成了我和官家听了你意见才办的?

这事还需要你来提醒?

你邓绾不滚,还有谁滚?

章越想到这里对十七娘道:“我出门一趟?”

十七娘讶道:“这么迟了?”

章越道:“不错,必须走一趟,去蔡师兄的府上!”

……

韩绛从太原府入京,三度拜相,成为百官之首。

韩绛见过天子后,回到府中谁都没见,独见了章越。

但见韩绛道:“吾三起三落实叹人生之不易。”

章越在下首笑着对道:“天子有不能畅言之隐,当国大臣当达其意而擅谋之。韩公以后要操劳了。”

韩绛叹道:“此番面圣,官家叩门而问平西夏之事,其意甚诚。这些年我身在太原也看得明白,如今兵虽练得广但是不精,不可轻言边事。”

“只是官家听了颇有失落,或以为我不肯如攻取罗兀城般,悉心为他谋之。”

章越心底为韩绛同情了一秒钟,然后道:“灭夏非一朝一夕之事,官家心切,还望韩公多劝。”

韩绛道:“当然,我会劝之,以后国事度之要帮我多分担。”

章越道:“今日正有一事禀告韩公!关于御史中丞之事!”

韩绛问道:“邓绾?”

章越点点头,那日自己让吴安持劝告邓绾后,对方却当作没听到,居然厚颜无耻地继续留任。

邓绾如此厚颜无耻,那么自己只好帮他体面一下了。

韩绛也不喜欢邓绾道:“当年王仆射在位时,邓绾多依之,后吕惠卿继之,邓绾先附之,到了王仆射回京,又叛吕惠卿而附王仆射。”

“这等人实是败坏了天下人心。”

“说实话,这些年变法虽有效,但官场风气败坏,以善术为精神,以讦人为风采,以忠厚为重迟,以静退为卑弱。”

“而士人要么隐匿,不肯出世为朝廷办事,只求一己逍遥;要么奔竞于朱门,垂怜权贵施舍,一门心思地妄图幸进。

“这些年官场风气之败坏,都是拜邓绾,崔公度这些人所赐!”

“仆要一纠正官场之风!杀一杀这等歪风邪气!”

章越道:“丞相所言,诚如是也。”

韩绛又问道:“邓绾去后,谁可继之?官家的意思如何?”

章越道:“回禀丞相的话,台谏之任重,不可苟然而居之。”

“官家的意思,似想用邓润甫继之邓绾,至于右正言,直集贤院蔡确可任侍御史知杂事兼知谏院。”

御史中丞为四入头,是御史台的一把手。

侍御史知杂事,为御史台二把手。

在官家让邓润甫接替邓绾下,章越便推举蔡确为御史台的二把手。

韩绛,韩维都曾提拔过蔡确,算是有恩。

听了章越这么说,韩绛道:“可!”

邓绾不知道他仍在御史中丞的任上时,天子和章越就已将他继承者都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