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不配!
萧禧当场失色,一旁辽国使者也是不知所措。
其中一名使者当初还故意向宋朝索取泥土作为茶壶之用,当宋朝官员问其用途,对方言我当卷土而回。
言下之意显然,若宋朝不愿意退出凉州,那么辽国就要再度向宋朝索土了。
当初在这样讹诈之下,与辽谈判的孙固一再退让。
而今宋朝使者陈瓘直接丢出了这札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札子,令宋使态度大为转变呢
萧禧按耐住怒意,当即将札子摊开一目十行地看起。
在辽国内,只要会契丹文的官员,一般都通汉文,但通汉文的契丹官员却不一定通契丹文。所以宋朝的札子他们都看得懂。
数人看后都是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那就是这札子文字是假的,是宋朝故意欺诈之举。
党项岂有如此蠢笨,不等入秋后与辽国一起出兵,自己攻打平夏城损兵二十万,几近全军覆没。
这是正常智商的人干出来的事吗
若是真的,萧禧恨不得掐住党项国主的脖子大骂一句‘猪队友’。
为什么不能等一等,等到入秋后,非要拿全国的兵马去大宋那边‘送’!
不过萧禧未确认之前,他仍是道:“这是何意”
陈瓘道:“无何意,不过是一份捷报罢了!”
“贵使看完后,可以拿给我了。这是我问中书那边借来的,还要还回去!”
萧禧定了定神,看向陈瓘,二人的目光对视了片刻。
萧禧将札子丢还给陈瓘道:“自便!”
一旁辽使道:“既是你们大宋没有谈判诚意,我们明日便启程回国,禀告吾主。”
“日后有什么差池,休怨今日之事!”
午后的阳光落在天井里,令堂上烛火也为之暗淡了不少。
宋辽两方谈判使者对峙的一幕,被阳光清楚地照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众人都是看得一清二楚。
以往辽国使者威胁要结束谈判时,宋朝一方的使者总是手足无措,急忙挽留。
可是这一次……
陈瓘则是微笑道:“自便!”
萧禧神色一僵,他此刻有一个感觉,他之前在赌桌上赢得那么多钱财,就要在最后一盘中全部输光了。
反观宋朝这边的使者人人笃定。萧禧旋即大笑,然后换了一个坐姿,抬起胡靴作了一个二郎腿的姿态,看向陈瓘道:“我不信党项数万精锐已是全军覆没!”
陈瓘道:“其实本朝天子早已知你们辽国与党项密约入秋后,一同举兵之事。”
“故今日提前知会一声!反正你们早晚也是要知道的,免得回国后慌乱。”
萧禧道:“那么你汉人要如何毁掉盟约与我大辽一战”
陈瓘道:“没什么澶渊之盟至今八十年,之前庆历时,本朝在西北屡屡败于党项,被尔辽国借索要关南之地的名义,加增岁银十万,绢十万,以了索地之争。”
“同时将岁币称之‘纳’,而不是‘赠’!此乃本朝之耻辱,今日当修之!”
萧禧大笑。
庆历增币宋朝对耻辱两点,因为被李元昊打得毫无反手之力,所以被增加了二十万岁币,同时还自称‘纳贡’,而不是真宗时的‘赠币’。
这两个都是奇耻大辱。
说实话,这个宋朝当时还是觉得占了便宜的。毕竟花小钱办大事,令后来辽国还与党项打了两战,两边都是损兵折将。
这与当年澶渊之盟,宋真宗庆幸三十万岁币而不是三百万岁币,最后还沾沾自喜,封禅泰山一个意思。
萧禧森然笑起,然后拍案斥道:“好啊,你们大宋不妨再开口多要一些,索性连当初的三十万岁币也免了算了。”
陈瓘道:“前三十万是真庙的事,那时是赠之,是宋辽友好之意。这二十万成了贡之,那便是侮辱之意了。”
“我知道贵使很气恼,甚至国主闻之后,也有一战了之的打算。”
“但是局势不同了,党项马上就要不在了。我有一个提议,宋辽可以一并瓜分党项,如此两家岂不是皆大欢喜”
萧禧气笑道:“党项是我大辽姻亲之国,焉可背之再说你们大宋真能笃定吃下党项”
陈瓘道:“不是笃定,打个比方,有一块地被盗贼所据始终不得讨回,如今我们将盗贼都杀了,再请你们与我们共分其地,足见我们的诚意吧!”
“当然你们不要,我等自居之!”
“我劝贵国上下好生自虑之,当年贵国兴平公主下嫁李元昊,却死因不明,最后不了了之事。姻亲之国又如何”
萧禧神色微动,不是说他大辽对党项的领土没有野心,而是不能被宋朝耍得团团转。
一个平夏城之战,你们尾巴翘上天了是吧
萧禧面无表情地道:“禀明你们大宋天子,我们明日便返回辽国,国书我们不要了!”
陈瓘情绪微动,还是道:“贵使自便就是,希望本朝被扣押的副使童贯能够早日放归。”
萧禧闻之哂笑。
见对方不答,陈瓘则起身离开。
宋朝使团亦是随之离开。
陈瓘走了几步,但听身后一句。
“慢着!”
萧禧突然发话。
陈瓘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对方问道:“贵使还有什么吩咐”
萧禧双手抱胸地道:“我敢问一句,本使明日返回大辽后,若以后宋辽开战,贵国是由何人,当朝之上哪位大臣来担当这个责任”
萧禧一语之下,陈瓘不免有些慌乱。
这时听得门口脚步声,却听一人道之。
“我来!”
众人闻声齐向门处看去,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身影步入堂中。
陈瓘见此大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对方一身紫袍曲领宽衣大袖,腰束玉带陪金鱼,头戴幞头脚登乌靴。
人虽未至则声已先至,衣袖掠处如清风拂过。
见到这一幕,陈瓘和众宋朝官员忙从椅上起身,向来人屈身行礼一并口称:“参见丞相!”
对方没有作礼,目光扫过堂上落在萧禧身上。
天井里的阳光正好,落在章越的紫袍之上,仿佛镀着一层金光。
萧禧摄于对方气场所迫,臀如针扎,不由自主地起身行礼。
章越缓缓道:“萧兄,方才恰听得你们言语,若辽宋开战,由我章越来担当这个责任,尔没有异议吧!”
面对这问题萧禧反不敢直答,反而道:“萧某当年在上京得闻故人登相位倍觉欣慰。”
“此来听闻丞相身子抱恙,无缘一见甚是抱憾,今日得以仰望清光,不胜欣喜!”
“本是不来,但听说你们要走,故来看看箫兄,请坐。”
萧禧入座后有等坐如针毡之感,宋朝官员都是垂手默立在章越身后,如同一面屏风般。
章越则是安之若素地坐着,他抬手品茗,又将茶盅放在一旁。
从整个动作中,萧禧没有感到对方有任何刻意拿捏之处,就是这么随随便便坐在此处,那等强大的气场便油然而生。
就好比一个从未见过老虎之人,但乍见猛虎都会令你双股颤颤。这是人察觉危险的一种本能。萧禧敏锐感觉到,比之当年在定州谈判时,对方的气势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久掌权位,手握杀伐之权,油然而生的气势。
章越道:“两国谈判,不是装腔作势,平夏城的事不会骗你。”
“实不相瞒,之前确实有千难万难之时,这等切肤之痛非言语可道之。”
“现在好了,如尔大辽所愿,我们大宋总算是凝聚一心,毕竟无论是战是和,咱们内部都要先团结一致。”
萧禧恍然,他明白章越身上这股信心和底气是从何而来了。
他有等惊人的直觉,正如他看穿了孙固的虚张声势后,他也看出章越说这番话时那份凭持。
陈瓘再度佩服章越这份高瞻远瞩,为什么非要等平夏城之战胜后才复出有些事你必须让人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支持你。
萧禧道:“请教丞相,你们大宋下一步要做什么”
章越道:“我们汉人习惯将过于锋利,过于好用之物,都藏之以锋芒,或再三谨慎地使用。”
“以免得器凌于道之上。”
“我们是喜欢讲道理的,非到迫不得已,不会胁迫别人。”
“当年李元昊和他的先人已是赐姓称藩,禀朔受禄,后僭号扰边,本朝理应讨除,但尔大辽却言与李元昊有甥舅之亲,且早已向辽称臣,宋无故兴师之名,问罪于本朝。”
“增岁币二十万,将岁币称之纳币,此乃本朝数代君王臣子之奇耻大辱也!今亦如是吗”
下面辽国使者团一阵骚动,萧禧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可造次。
章越目光微抬看了后方骚动的众辽使一眼,然后道:“本相的话还没说完!”
“尔等还以为如今党项还如庆历之时的党项吗还指望他们助你一臂之力不出三年,我大宋铁骑就可踏平整个党项!”
一言既出,萧禧与辽国使团上下皆惊若寒蝉,大气不能出。
有的人说同样的话,别人只能当他是说大话,吹牛,虚张声势。
但是有的人说话,一句便是一句,他将说出每一句话都兑现。
说是三年就三年,绝不会拖到第四年。
萧禧浑身虚汗直冒,强撑着身子硬着头皮道了一句:“若你们大宋真要踏平党项,那么宋辽之间也唯有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