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间门被关上的一刹那,屋子里顷刻间变得冷清起来。他久久望着床对面的那张沙发,她在那里睡了三个晚上。叶磊心里一下子变得没招没落的,那种感觉犹如一个孤独寂寞的豪门怨妇,在一场喧闹华丽的宴会之后,当宾客散尽,偌大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她一人,陪伴她的只有四周冰冷坚硬的墙壁。
他自嘲地咧嘴乐乐,扭头看向窗外的夜空。今晚的月亮像是被云朵遮住了脸,朦胧不清;星星也廖廖几颗、无精打釆,仿佛都明白他此刻的心境,陪同他一起怅然不悦。
许纯美走出病房,刚掩上房门,回转身迎面撞到红姐如同柱子般杵在门口。她大惊失色,差点叫出声来。红姐不由分说拽起她就往外走。
两人一路下到停车场,红姐的车专门停放在一个死角处,这里十分隐蔽,不易被人发觉。
两人上了车,红姐立刻发动车子,冲了出去。汽车在路上行驶了十多分钟,二人都保持着沉默。车内反复播放着久石让的《summer》。
许纯美手托下巴望着车窗外如幻灯片般一闪而过的风景,这些幻灯片在她眼前匆匆倒退,使得她有些眩晕。于是她悄悄地闭起眼睛,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他的脸,似乎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清晰可见又模糊不清。
“为了一个保镖,不惜破坏自己做人做事的准则,毁掉自己建立起来的良好信誉,值得吗?红姐关掉音乐,不咸不淡地说。
她数落人的时候向来开门见山,从不会事先拿一些客套话寒暄铺垫。但她又不直切主题,善于使用隐喻或暗讽的语言。
叶磊的脸庞被她这怪腔怪调的一句话扰得无影无踪。许纯美十分败兴,她睁开眼睛,继续扭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并不理会她话茬。
其实曾经的许纯美,温顺乖巧,不谙世事。对红姐听之顺之,推心置腹。可不知从何时起,她渐渐地独立自大,渐渐地有了自己的个性主张。对红姐为人谋事的方法和手段不能苟同,也就逐渐地与她背道而驰,渐行渐远。两人心中有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她对红姐也不再一味顺从,反而常常呛白她。有些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说话做事受到了红姐潜移默化的影响,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极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败兴归败兴,她突然想起明天要抽出时间去趟医院,于是开口问她:“明天是怎么安排的?”
红姐见她终于回心转意,心里有些欢喜,她仔仔细细地将明天的工作安排跟她说了一遍。
许纯美听完,邹起眉头,心想这么密集的安排,自己连吃饭睡觉的时间恨不得都在工作,哪有闲暇去医院?
“为什么安排得如此密集,还能让人喘口气吗?”她抱怨道。
“这几天欠下的工作不要还吗?各个通告都在催,我已经顾此失彼了。”红姐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
许纯美无言以对,可她又的确放心不下叶磊,他活动不便,吃喝拉撒都很困难,身边没人怎么能行?
“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他,我明天可以安排其他人过去照看!”许纯美正在犯愁,红姐已然看穿她的心思,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许纯美讶异失色,红姐就如同她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她的哪怕一丁点小心思都瞒不过她那双锐利的眼睛。
而她,就如同是红姐这个如来佛掌中的孙猴子,再怎么蹦跶,也蹦跶不出她的手掌心。
被红姐一语道破,她反倒显得有些难堪。她若有若无地嘀咕了一句:“其实……主要是因为他受伤跟我有关系……”
“去打黑市拳是他自己的决定,受了伤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是成年人了,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行动不便,没人照顾我可以予与同情,毕竟他还属于公司的员工!但实在没必要你亲力亲为,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我最多可以请个人去照看一下,算是仁至义尽!”
红姐看出来许纯美的窘态,这正说明她心中有鬼,所以才会难为情。红姐隐隐感觉到苗头有些不对,事态有些严重。她心里暗忖:叶磊,看来留你不得!
许纯美听着红姐这话里话外的,很明显她对叶磊的情况了如指掌,对他身世背景的了解也远超自己!看来他们早已对他做过详尽的调查。
第二天一整天都在忙忙碌碌中度过,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收了工,她立刻驾车奔赴医院。来到门口,抬起手正欲推门,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说话声。
“叶磊,你真的甘心就这样下去吗?放弃打拳?”许纯美听出来这是伊莲的声音,看来她已经办完事情回来了。
沉寂了好久,听不到他的回音。
伊莲一直等待着他的回答,他却一直默然不语。伊莲不甘心,鼓足勇气继续问他:“你去打黑市拳,为了救哥哥不顾性命,为什么就不能打开这个心结呢?已经一年多了,你究竟还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仍旧寂然无声。
许纯美心中一团谜雾,忍不住透过门上的一小方玻璃偷看进去。只见他半躺半靠在床头上,深深地埋着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那件事情真的不能怪你,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样下去,你会垮掉的!你想想,为了打拳你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拳击是你毕生的挚爱和追求,而且现在是你状态最好、最巅峰的时候,你就这样放弃,不觉得可惜吗?你真的甘心吗?甘心去做一个保镖?你不觉得委屈吗?”
伊莲越说越激动,看的出她情绪波动很大。
他头埋得不再那么深,目光呆滞地盯着雪白的被子没有聚焦。而他身边的伊莲就如同空气一样,任凭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让他吐露只言片语。
许纯美很是好奇,到底伊莲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呢?而他的心结又是什么呢?
“你说句话好不好?”显然伊莲对他的态度有些急躁。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你完全变了个人,忧郁、寡言,把什么都喜欢闷在心里,我担心久而久之,你会崩溃掉!而我们所有人在你面前,说话也都变得谨小慎微,不敢提起那个名字,甚至连她名字中的相关字眼都不敢提及。
下雪了,我不敢说‘雪’字;不敢说到带有‘宋’姓的人。但我意识到越是这样,你越无法摆脱心魔,搁放不下!叶磊,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宋晓雪’的死与你无关!是她的执拗造成了今天的后果!”
听到“宋晓雪”三个字,许纯美的头“嗡”的一炸。
那晚在手术室门口,伊莲也曾无意中提起过这个名字,可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表情变得古怪,再三追问都是三缄其口。而她清楚看到,叶磊在听到“宋晓雪”三个字时,浑身哆嗦起来,表情痛苦,眼神迷惶。
这个“宋晓雪”到底是什么人?她与叶磊之间又有着怎样的牵连?为什么每次提到这个名字他们都变得异常紧张?
伊莲刚才还说到“宋晓雪的死与你无关”这样的话,这么说宋晓雪已经死了?难道她的死与叶磊有关?她会不会是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而她是因他而死?难道他们之间有着某些爱恨纠葛?叶磊由于她的死,才变得心灰意冷?放弃热爱的拳击?放弃一生的事业?宁可委身来当一名保镖?这得是多深的刺痛才能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决定!
许纯美百思不得其解。这就犹如一堆搁置许久的毛线团,想找到线头理出个头绪,无奈千思万缕,却是无头可理。
“你别再说了!”伊莲还在喋喋不休,叶磊突然大吼一声,他的声音带着疲惫与暗哑。
“我不会再打拳!再也不会!因为打拳,害得我哥哥成了活死人!因为打拳,害死那么年轻灿烂的生命!一切都是因打拳而起!”
许纯美听到他的声音,那么的悲凉,那么的凄厉,声音颤抖着,哽咽着。如同漂浮于上空中幽灵的声音。
她倒吸一口冷气,再次从那一小方玻璃上看进去,她清楚地看到他那忧伤夹杂着悔恨、痛苦夹杂着阴冷的眼神。以至多年以后,许纯美想起这个眼神,仍然心头一凉。
究竟是怎样的往事,才使得这个坚毅的男人,如此悲!如此痛!如此伤怀!如此折磨!如此地自甘堕落!
伊莲瞠目结舌,愣愣地看着他,再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