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神仙又让他们忏悔的话……
每个人心头都掠过一丝紧张不安。
很多自以为早已忘却的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
自己做过的哪些事情,是会触怒了神仙,害得自己被神仙收摄到这个地方来的呢?
当每个人脸上几乎都流露出疑惑、思索、回忆,和张口欲言等等表情的时候,那个小个子的络腮胡,却一脸的迷茫与愤恨,紧接着,竟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姜英秀大感意外。
难道自己的台词设计的太戏剧化了?被这家伙看出来破绽了?
……
紧接着,局面陷入了一片混乱。
几个人争先恐后地开始大声忏悔,声音又响亮又嘈杂,然而说的都是些什么小时候尿炕诬赖了自己的兄弟,偷看过邻居家寡妇婶子洗澡,偷过村里乡亲地里的西瓜或者苞米棒子,娶了媳妇儿之后挣了钱不乐意交到公中了……等等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没有一件有用的!
姜英秀更加烦躁了,干脆重新设置了一下,把每个人都塞进了一个单独的隔间——
七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统一变成了恐惧。
任谁这么突然地从火车上来到一个特殊的地方,紧接着听到“神仙”的声音,再然后身边的同伴又突然消失,原地只剩下自己一个……
都会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吧。
毕竟“神仙”高高在上,大多数时候,跟凡人没有什么交集,而且又一直都是正面形象,古人说“聪明正直是为神”——虽然令人敬畏,却并不会令人觉得恐惧。
而当这种神仙般的力量,能够作用到自己身上,与自己发生了关联之后,变得真实可信了的同时,也突然变得有些可怕了!
众人表现各异。
恐惧感之后,有人跪地求饶,哀声不休;有人浑身颤抖,牙根打颤,话都说不出来;有人双目紧闭,一脸隐忍,等待“命运”的裁决……
好在每个人都被塞进了一个独立的小隔间,彼此听不到别人的声音。
不然恐怕会更加混乱无序。
唯独那个最关心行李的“淡定哥”,倒是依然淡定。
第一件事先检查自己的行李,发现东西一件都不少,干脆利落地把行李垫在屁股底下,坐下了。
还一脸平静地说:
“反正我是没啥好忏悔的。长这么大,从来没做过亏心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空气。只有人家欠我的,我从来不欠别人的。”
说完,竟然还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这家伙的心理素质,倒是真心不错。
虽然还是有点判断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姜英秀觉得,既然这个心理素质这么好,把他放在最后再处置,应该也不耽误啥。
“呵,忏悔!”
那个小个子络腮胡,一脸愤愤然,冷哼出声。
姜英秀被他吸引了注意力,干脆屏蔽了另外几个人的声音,只听他怎么说。
小个子络腮胡又说了一句:
“让我忏悔,为什么不让她忏悔!”
紧接着突然崩溃大哭。这一哭起来,就干脆停不下来了
……
当姜英秀几乎忍受不了这种无意义的魔音穿脑,打算把他的声音也屏蔽掉,换个人开始挨个仔细盘查的时候,他突然又开口说话了。
“哼!女人!”
……
感情这还是个被女人伤了心的?
他真的会是那个凶手吗?
难道说他谈恋爱失败了,或者遭遇了退婚什么的,然后开始报复社会了?
他先是把那个姑娘推下了火车,然后又看到自己孤身一人,再次伸出了作恶的黑手?
姜英秀脑补了一堆,狗血剧情不停滴在脑海中闪现,结果,听到那小个子络腮胡夹杂在哭声里的诉说,却觉得特别无语——
从乌鲁乌鲁的哭诉声里,好不容易还原了事情的经过,发现这小子的人生经历,整个就是一盆狗血大戏,特别特别狗血、特别特别大盆的那种。
这小子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结过婚。
他说的那个“女人”,指的却是他娘。
他娘这个人吧,怎么说呢?
大概也算是个传统意义上的“水性杨花”的女人。
当然,如果换个角度看,大概就是性情比较天真烂漫,一把年纪了,受过好多次骗了,吃过好多次亏了,却还依然相信爱情这种东西。
小个子络腮胡,最开始,也曾经是一枚萌萌哒的小正太。
然而,自打他记事起,他爹和他娘的战争,就仿佛从来没有停过。
他娘模样长得貌美动人、性感妖娆,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有种热烈的、仿佛看一眼就会把人灼伤的美。
形容得优雅一点,便是:
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霞飞双颊、肤白胜雪……
一等一的面貌、一等一的身段,简直就不像是这山旮旯里头出来的农村女人。
当然,在村子里的风评,自然而然地也就属于那种“妖艳贱货”的类型。
虽然她十六岁之前,其实一直规规矩矩,什么都没有做过。
无非就是爱说爱笑、性子开朗大方了一些。谁跟她说话,她也不会爱答不理。笑起来灿烂夺目,花枝乱颤,声音也动听得让人忍不住觉得腰酥腿软罢了。
也许太过美丽也是一种原罪,她十六岁生日之前,明明一直都规规矩矩的,从来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竟然就被传出来了不少风言风语。
而那些风言风语,却越传越夸张,越传越难听,越传越不堪。
然而其实这女人的内心世界,却无比的天真纯情,或者说,头脑简单,心思单纯吧。
她根本对风言风语毫不在意,因为她的内心世界,其实早就已经被爱情这东西,给填得满满登登的了。
她有个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即便在情窦初开的青春期,俩人也时时刻刻腻歪在一起,自然而然地,邻家哥哥就成了情哥哥。
后来,情哥哥一腔热血,当兵报国去了。
然而,他跟着部队离开之前,俩人早已山盟海誓,一时情难自禁,偷尝了禁果。
在那之后,又难免食髓知味。
若不是她实在很是害羞,村里又到处都是眼睛,实在很难找到合适的约会地点。他俩怕是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情哥哥的枪法一般,没有造成“给她留下个孩子,自己却壮烈牺牲了”的悲伤局面。
然而这段感情,依然面临了一场巨大的危机——她被小个子络腮胡的姥爷,也就是她的亲爹,许配给了小个子络腮胡的爹。
当初小个子络腮胡他娘之所以能嫁给他爹,主要就是因为,他爹舍命救了他姥爷。
然后他姥爷为了报恩,就把自己最漂亮大闺女,许配给了这个表面看起来“老实巴交”、其实却性情暴躁,而且家境贫寒,出不起彩礼钱,娶不上媳妇儿的庄稼人。
他娘当初为了反抗这门亲事,闹过绝食、也闹过上吊,不过,却都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能鼓起勇气反抗她爹的决定,其实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她爹是个特别爱面子的人,为了面子,可以因为别人一句话,就回家把她娘狠狠地捶一顿。
从小见多了这样的事情,让她对自己的家深恶痛绝,却又毫无逃离的希望。
听说定亲的事情之后,她找人帮忙给情哥哥捎了信,结果对方正在执行任务,根本不可能回家来娶她,她日盼夜盼,望眼欲穿,到底还是没有盼来情哥哥的回信。
哪怕只字片语,一星半点的碎纸屑,都没有盼来。
等到她娘哭着跪下来求她的时候,她终于崩溃了,用尽全身力气嚎啕大哭了一场,然后认命地上了花轿。
因为小个子络腮胡的爹家里很穷,所以,婚礼也办的非常简陋。
然而,对于他娘来说,既然嫁的根本不是那个人,婚礼什么的,简陋或者豪华,又有什么意义呢?
新婚之夜,狂风暴雨,狠狠地摧残了娇弱的海棠。
小个子络腮胡“老实巴交”的爹,因为发现了他娘并非完璧之身,忍不住深深地觉得自己头上的帽子颜色不好看起来。
进而又想到村子里那些流传甚广的风言风语,忍不住觉得他娘确实就是传言中的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这让他既觉得愤怒,又觉得屈辱。
倘若直接退婚,把这女人休了,赶回娘家去,却又有几分不舍。
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了三十多年光棍儿。
把这个媳妇儿退了,一来自己的面子怕是要被人踩到脚底,这辈子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二来,怕是再也娶不到这般模样的女人了。
……
几种情绪交错之下,除了摧残她,蹂躏她,虐待她,有事没事对她挥挥拳头,实践一下“打出来的老婆揉出来的面”之类的“传统”,他又能如何呢?
小个子络腮胡的娘最初自然免不了以泪洗面,渐渐地发现流泪没有什么用处,就陷入了长久的、无声的沉默。
然而,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小个子络腮胡的娘沉默了差不多一年多以后,慢慢地又重新变得活泼开朗起来了。
即便是经常被小个子络腮胡的爹拳打脚踢,她也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才会失去笑容。
而面对那些对着她献殷勤的别的男人,依然会笑得花枝乱颤,美艳动人。
紧接着,正像小个子络腮胡的爹一直担心的那样,他头上的帽子,颜色变了。
小个子络腮胡出生以后,他娘曾经收敛了一段时间,但是他爹一直怀疑他不是自己的种,对他娘和他更加粗暴。
她娘就变本加厉了。
把日子过得有点像是南方某些特殊地区的女人,同时和好几个男人保持着情人关系。
这种事,当然会让小个子络腮胡的爹更加暴躁。
虽然,不知是不是小个子络腮胡的娘太过聪明,他爹竟然从来没有抓到过现场。
但是有些事情,是根本不需要证据的。一些蛛丝马迹,一些深藏在心底的怀疑,就已经够给一个女人定罪了。
他娘自然而然地,也就挨了更多的打。
然后,有一个夏季的雨夜,山上涨水了。
他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山溪,上面一直有座木头小桥。
平常日子,这座木头小桥的桥面,是高出水面一段距离的。
当然,这个距离不是很高,也就跟一般四五岁小孩的身高差不多。
而每年到了夏天秋天的防汛期,大雨倾盆、水位上涨的时候,那座小桥,就会连桥面一起都沉在水面以下。
对于成年人来说,如果水流不是特别湍急的时候,踩着水下的桥面,还是可以稳稳当当的过桥的。
那一天晚上,小个子络腮胡的爹,一直都没有回来。
后来,过了好几天,小个子络腮胡的爹也一直没有回来过。
再后来,几个本家叔伯之类,找了过来,小个子络腮胡的娘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他爹一直没有回来过。
几个本家叔伯把小个子络腮胡的娘骂了一顿,然后便着急忙慌地出去找人。
最后,只找回来一具浮尸。
身体已经被水泡得肿胀发白,几乎面目全非。
家里人最终确定了他的身份,依靠的是一件贴身物品——他脖子上一直戴着从未离身的一个护身符。
护身符的绳子很结实,装符纸的棉布口袋也完好无损。
不过,护身符口袋里那个小小的黄色三角形纸包,却早已经被水泡的,不成样子了。
小个子络腮胡的爹既然确认了身份,就很快下葬了。
然而雨季结束后,大家伙儿发现,那座木头小桥,桥桩上头,竟然有几处人为破坏的痕迹。
很多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了小个子络腮胡的爹那具肿胀不堪、血色尽失、面目全非的尸体。
心头忍不住泛起一阵阵森森的寒意。
慢慢地,新的流言又在村里传开了。
小个子络腮胡的娘依旧对流言不以为意。
她从来都是流言的受害者,这一次,大概也不会例外。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在意呢?
反正她再怎么澄清,也不会有人相信。
男人宁愿她真的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这样意味着自己也有机会。
女人看到她的脸,就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谁管她到底清白不清白?再者说,能让自家老公看得直愣神,那她就是不清白!
……
她习以为常,反而活得像是彻底放开了自我。
她继续同时与若干个不同的男人保持着交往,一个一个地跟他们谈恋爱。
成年人的世界是残酷的,然而孩子们的世界,更加残酷。
小个子络腮胡在同龄小孩之间,成了被孤立的、被欺负的那一个。
他徒劳地为自己的母亲辩解,想要保护她,但是,总是被无情地嘲笑和侮辱。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自己的母亲跟一个经常见到的,会给他带好吃的也会帮家里挑水劈柴的叔叔,举止亲密地有说有笑,顿时觉得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