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2章
两伙人走了个脸对脸，彼此原本都带着笑，然而看到了对方的那一刻，气氛忽然间就安静了一瞬。
然后便又恢复了正常。
沈春柳冲着姜大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姜英秀也没吱声。六丫、八丫和九丫恢复了之前的叽叽喳喳，继续讨论上大学带一床冬被、一床夏被、两床褥子，能不能够用。
许玉莲的脚步停顿了片刻，脸上的神色也僵硬了一瞬，然后便恢复了自然，竟然应着众人的目光，牵起了姜大地的手。
许玉莲的手颇为白皙细嫩，姜大地的手却粗糙黑瘦，老茧遍布，放在一起对比十分强烈。
看着竟然像是一个青春少女的手，和一个老农的手。
姜英秀把目光移开，第一时间去看沈春柳的反应。
沈春柳竟然表现得很平静，很淡然。
笑容里藏着不容掩饰的、发自内心的真实愉悦。
再看几个妹妹，嗯，各个都神情欢快，几乎没人把姜大地和许玉莲的“恩爱”当回事。
妹妹们看来是真的长大了。
换了一年前或者两年前，大概六丫八丫都得愤愤地迸出一句：“不要脸！”
而此时此刻，她们却对这（对她们来说）辣眼睛的一幕，完全无动于衷，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姜英秀顿时觉得心情愉快了许多。
她开开心心地对大家说：
“都看看自己想买的还有啥没买，要是还有两件以上，咱们就先去吃饭！”
声音清脆，语气温和，柔柔软软的，听到姜大地耳朵里，忽然让他觉得一阵难受。
他被怼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地位。但是这一回，姜英秀等人对他的彻底无视，才让他蓦然发现一个已经暴露了很久很久的事实：
这个他总是骂她忤逆不孝的闺女，竟然真的对自己忤逆不孝了！
一种近乎深沉的悲凉从姜大地心底升起。
他终于意识到，这些孩子，这些有出息有本事的孩子，对他而言，即将成为陌生人。
永远、永远的陌生人。
他们不会再叽叽喳喳地像小家雀一样，绕着他喊“爹、爹”；
也不会再在他下工回家的时候，远远地欢快地迎上来，明明小小软软的一个小丫头，却要逞能地接过他手里的工具，好让他减轻一点劳累；
他们不会再给他留下两块儿咬了一小口，还带着几个浅浅的牙印儿的肉；
也不会再在寒气逼人的冬天的晚上，给他沏上一茶缸子热气腾腾的红糖水……
那些往昔他不曾在意过的小细节，这会儿竟然都纷纷涌现出来，迅速地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
那些画面，那些熟悉的、甚至习以为常的东西，很快就从他脑海之中消散了。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许玉莲的手。
许玉莲见到沈春柳一家人已经走远了，姜大地的手却不依不饶，不愿放开，心里瞬间就涌上了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怒气。
然而她却不敢甩开姜大地的手。
姜大地性格暴躁，也不是什么真正怜香惜玉的人。
虽然追她的时候，看着似乎是个知情识趣的。然而真正在一起了之后才发现，他的知情识趣，只有那么短短的一段日子。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根木头。还是朽木不可雕的那种。
婚后，姜大地对她依然是哄着捧着。
但是随着对姜大地的了解加深，许玉莲深知，有姜老太太这个婚前千好万好的“亲人”在时时刻刻地等着寻自己的短处呢，自己可绝对不能再失去姜大地的心。
所以，她虽然一贯保持着自己的既温柔又清冷的风格，很少主动给姜大地什么好处；然而她却很会照顾姜大地的心情。
此时她察觉了姜大地突然抓紧了她的手，虽然自打沈春里他们走过去了，她就想把姜大地甩开，此刻却突然体会到了他那种微妙的心境，于是再不怎么情愿，也没敢用力甩开。
她忍着心头的厌恶，一直等到又有人来了，她忙对姜大地说：
“有人过来了……”
姜大地才如梦方醒一般，放开了许玉莲的手。
姜大地看着许玉莲线条优美的侧颜，心中微微一痛。
他又不是傻子，一天天相处下来，怎么会不知道，许玉莲心里，并不满意这门亲事？
不过是因为抗不过他的死缠烂打罢了。
可是，他就是喜欢这个女人啊。
从见到她第一面起，他就几乎忘记了一切。
忘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忘记了跟老娘老爹和大哥的矛盾，一门心思只惦记着，要怎么才能把这个女人娶到手。
没有她，仿佛自己就不知道为了什么活着了！
为了这事儿，自己还断了一条腿，成了村里人背后讲究、当面鄙视的瘸子。
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却得不到她同样的回报。心头自然难免苦涩。可是，她毕竟已经嫁给了自己。还跟自己有了孩子……
姜大地看了看许玉莲另外一只手牵着的孩子，他们的闺女，姜可心。
可心一张小脸儿随了她娘，长得那是真好看。
可惜，漂漂亮亮的一个小丫头，穿的却是她两个姐姐那些破破烂烂的旧衣服。
而刚刚走过去的四丫、六丫、八丫和九丫，穿得却比自家任何一个人都好。
最关键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衣裳，都非常合身。很显然，都是量了尺寸，扯了新布，现做的。
不管用的材料是大人的旧衣裳、还是姐姐的旧衣服，至少都是经过了精心修改的。
姜大地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许玉莲明明做得一手好针线，对自己的女儿，却没有沈春柳对九丫她们那么上心……
很快姜可心的声音打破了姜大地的郁闷心情：
“爹，娘，我饿了，我想吃包子……”
姜大地的脸上那些沉郁的颜色都不见了踪影，反而变得十分柔和：
“哎呀，饿着我们可心啦，那可不行！可心想吃包子啦，那我们马上就去吃包子！”
姜大地一把把姜可心抱了起来，却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又探过去去握许玉莲的手，却被许玉莲似嗔似怨地躲开了：
“被人看见了多不好……”
姜大地心里又是一沉。
他没有坚持，两只手都用来抱住了姜可心，用胡子拉碴的脸蹭了蹭闺女娇嫩的小脸儿：
“走，咱们去吃好吃的去！今天可心不光吃包子，还吃肉丸子，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
姜可心开开心心地拍起了巴掌。
姜大地一瘸一拐地抱着姜可心走在前头，许玉莲微微地垂着头，露着线条优美的脖颈，错后一步，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们的目标其实跟姜英秀他们的是同一个地方——这个点儿能吃饭的地儿，只有姜英秀上过班的饭店了。
姜英秀他们前脚进了饭店，要了个包间，一家人就都进去了。
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又是一群女人孩子，很是有几分引人注目。
不过，很快就有人认出来了，知道这家子不简单，三个孩子参加高考，居然一口气考上了俩！这水平，人家来吃顿饭庆祝庆祝，乐呵乐呵，谁还能说人家点儿啥？
顶多说句不会过日子？可是那可是俩大学生啊！搁谁家能好意思不当回事？
祖坟冒了青烟，才能出一个吧！
人家这一下子出来俩！
姜英秀他们进了包间，孟小满跟进去点菜，大堂这边的客人就议论开了。
议论得正热闹的时候，想要豁出去给孩子吃顿好的的姜大地抱着姜可心就进来了。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顿了顿，差点绊倒了紧跟在后面的许玉莲。
犹豫了一瞬，他还是决定进来了。
自己的小闺女，没人心疼，自己心疼！
本来想着，四丫头把六丫、八丫教得那么好，让她也费点心，教教可心，让可心也有出息，却没成想，四丫头压根儿就不愿意认可心这个妹妹！
既然这样，咱也不稀罕！
没人疼我的可心，我自己疼！
姜大地带着几分赌气的味道，找了一张靠着墙角的散座，安顿许玉莲和姜可心坐下了，自己去了窗口买饭。
可心之前说过了想吃包子，姜大地又承诺了肉丸子，这会儿就点了十个肉包子，外加一份四喜丸子。
一打听价格，姜大地心里都觉得有几分滴血。
然而窗口后面营业员的目光，却又让他扛不住这份备受刺激的感觉，赶紧忍着心里滴血的感觉，把钱和粮票交了，然后拿着小票回到位子上等着喊号。
许玉莲低声问道：
“花了多少钱？”
姜大地心里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厌烦。
许玉莲样样都好，就是只有这一点不好。这双眼睛明明那么漂亮，像两汪水一样，可惜却一直盯在银钱上，死死地盯着，不错眼珠地盯着，不管做了什么，她反正都一定要提钱。
姜大地皱了皱眉，自己并没有察觉，许玉莲却发现了，不由得心里一突。
可是，该问还是要问的。
她知道姜大地最为偏心姜可心这个小女儿。毕竟这是他的亲骨肉，这种偏心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她身为母亲，却不能不为了自己的几个孩子打算。
两个丫头可以不管或者少管一些，可是自己不还有个儿子呢吗？
虽然已经给孩子改了姓，可是孩子性子倔，跟姜家的孙子辈处的也不怎么好，自己之前的婆家对这个孙子的态度也很不愿意付出……所以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自己这个娘和姜大地这个后爹了。
平时姜大地赚得钱，都是交给她打理的。但是两人出门在外的时候，她总是不会忘记把钱放在姜大地那里，需要付账的时候让姜大地出面，维护男人的面子，做得很是到位。
然而姜大地刚刚在点菜窗口那里犹豫的那一阵子，许玉莲就知道，这里的东西怕是有点贵。
但是以姜大地那个宠爱姜可心的劲头儿，还有他那爱面子的小心思，怕是无论多么舍不得，也一定会买的。
这样，许玉莲就更关心姜大地花了多少钱。
姜大地却罕见地感到了一丝丝的不耐烦。
这种情绪，他对着许玉莲的时候，真的很少出现。
倒是以前跟沈春柳在一起的时候，很多时候他甚至一看她的脸，一听她的声音，就觉得心里烦得要命。
自己也知道沈春柳过日子是把好手，也知道她跟自己的娘相处的时候受了委屈，可是都是教她忍。
倒是许玉莲，跟自己的娘也是亲戚，想必不会受什么委屈。
跟自己在一起，也一直都是自己在伏低做小，自然也没有什么值当她委屈的。
可是她似乎一直对嫁给自己，有些不那么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姜大地又是一阵堵心。
于是忍不住又皱了眉头，也没有回答许玉莲的问题。
许玉莲没有再问。
她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看得出姜大地这会儿心情不佳，于是干脆不去惹他。
不过事后肯定要再找个机会问出来的。
她得对家里的每一分钱心中有数。
真是不知道，明明大家干的都是一样的活儿，为什么沈春柳家，就常常能飘出来一阵一阵的肉香？
要么是排骨炖豆角啦，要么是小鸡炖蘑菇啦，要么是鲶鱼炖茄子啦……反正那个香喷喷的劲儿，真是让人能把舌头都吞下去！
沈春柳家挣工分的人比自己家还少呢，他们哪来的钱买肉？又是哪来的肉票？莫非姜大地表面上跟那边断了关系，其实常常在暗中贴补他们？
两人各怀心思，各有怨言，都闷着头不说话，姜可心虽然小，却也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会儿看出来两人之间的氛围有点僵硬，于是悄悄地拉了拉姜大地的衣襟：
“爹，我饿了……”
这是小丫头第二次说饿了，姜大地正要起身去催，就听到窗口叫号，把孩子留在椅子上，自己急急忙忙地奔了过去，领了十个包子和一份四喜丸子，然后又快步走回自己这张小桌子。
回到座位上，就把姜可心抱在怀里，拿筷子从四喜丸子上夹下来一块儿，喂她吃。
姜可心吃得舔嘴抹舌，一口气吃掉整整一个大丸子。
然后姜大地怕她吃咸了，又给她喂了一个包子。
许玉莲在旁边看着，莫名地有几分微微的不愉，同时又有一缕暗戳戳的不能宣之于口的怒火，在慢腾腾地燃烧着，灼烧着她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