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咣咣……”
伏桑城西城门口,雄峻的城墙下,缓缓走出来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是个头发披散,胡子拉碴,着一破旧黑衣的邋遢大叔,他肩上扛着一个大麻袋,里头沉甸甸的。
随着前行,麻袋一颠又一颠,里头发出了铁疙瘩彼此撞击的声音。
“不像是第八剑仙,倒像是个挖矿的……”
厉幽黛眉紧皱,面色沉凝,感觉大事不妙。
即便这人看着是和传说神话中的第八剑仙形象有些出入——未免太邋遢了点!
他却真只有八指,脖颈也有一个明显的伤疤,浑身毫无灵元气息,连剑意都瞧不清半点。
换做是在南域,厉幽敢置之一笑。
毕竟南域的八尊谙扮演者多了去了,最近流行的还有道殿主、爱苍生、受爷……
但这里是中域,是名剑汇聚的伏桑,而圣奴向来便有一个执念,便是收集名剑。
该是真人!
“宗主,干一票大的吗?”
三长老话音刚落,吃痛捂头,是脑门上挨了一记手刀,他转头就看到厉幽宗主气到发抖的漂亮鹅蛋脸:
“闭嘴吧你,撤!”
阴鬼宗所有人齐刷刷动身,就要离开。
三长老还在努力撑开他那双紧凑的斗鸡眼,无果,有些意犹未尽道:
“但这一票真的很大啊……”
“听说八尊谙在封剑,状态低迷,是个人都能把他撩倒。”
“这次他身边好像也没有跟着说书人,刚好落单,此时不干,更待何时?”
厉幽美目一瞪,抬手作势欲打。
三长老缩了缩脖子,立马噤声。
阴鬼宗向来尊重强者,哪怕厉宗主年纪不及各大长老零头,才三十六岁,半圣就是半圣,意志不可忤逆。
更何况,厉幽是众老看着长大的。
跟在厉宗主屁股后头,三长老也要开撤。
便这时,阴鬼宗众人耳畔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恬淡如水,带着不容置疑:
“人可以走,鬼轮愁留下。”
厉幽心头一咯噔,即刻驻足,反身一腿,就将差点撞上自己的三长老往远处抽飞。
“都不要乱来……”
她刚想制止身后阴鬼宗长老,为时已晚。
“放肆!”阴鬼宗最擅遁术,形如幽魂的四长老第一时间出面,给身后大家伙打了个手势后,冷声喝去:
“装神弄鬼之辈!”
“当真以为削了两指,贴块疤痕,草鸡插上凤羽,便能飞上枝头变成第八剑仙了?”
“似你这般藏头露尾的鼠辈,老夫在南域见了不知多少,杀了不知几何,胆敢觊觎我宗圣器,取死有道!”
他双目赤红,一把飞扑而出,全然不顾厉宗主冷眼制止与大声挽留。
在疾驰途中,他浑身精血点燃、魂血点燃。
血祭一开,掌心中太虚幽魂之力汇聚,一记裂心魂掌,强行将境界推上半步半圣,当着八尊谙的脑袋,便狠狠轰去:
“纳命来!”
可回应他的,只有那看上去三十左右年纪的邋遢中年人,一个波澜不惊的抬眸,一个漫不经心的哂笑:
“狺狺狂吠。”
……
“本座太虚悲诃,阴鬼宗四长老,小丫头叫什么呀,怎么一个人躲床底下呀,你父母呢……桀桀桀,那就跟老夫走吧!”
“大哥,二哥,三哥,五弟,就这女娃子,天生阴鬼圣体,无父无母,来历干净,见我面善,便欲拜师,我觉得要不练练她?”
“囡囡,过来,叫声悲诃爷爷,这摊主我就给你绑回宗去,你天天有糖人吃……不叫也得叫,快给爷叫!真当我悲诃什么好人吗!”
“厉幽啊,你长大了,二十六便太虚,你超越我喽,你现在翅膀硬了,出门都不跟我们几个老头子报备……什么,堕圣涯的半圣位格了,你拿到了?”
“双形不失,阴鬼长昌,厉幽不灭,吾道永恒,壮哉我阴鬼宗,盛哉我厉宗主!杀杀杀!”
“……”
裂心魂掌拍出去的一瞬间,率先心裂的,是阴鬼宗四长老悲诃。
他只觉世界变得迟缓,时间变得很慢,连天上飘落的雪花都迟停虚空。
他能清晰感受到身体每一块血肉被极致的力量点燃,每一片灵魂被自己献祭、凋落。
他眼前翻飞着的,是三百六十二年人生中最快乐的那三十年画面,每一幕都有她——从小丫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再到肩扛起阴鬼宗大旗,成为万人敬畏的厉宗主。
“厉丫头,悲诃爷爷只能走到这里了,余下的路,让另外四个老不死的,陪你走吧……”
过往闪回,记忆死去。
世界又在一瞬像被加速。
凋落的雪花被极致的太虚之力震碎,四长老悲诃目眦欲裂,一掌摧枯拉朽,拍碎空间,眨眼来到了那久负盛名的第八剑仙跟前:
“死!”
可他已经如此极致速度了,甚至是猝不及防下的偷袭。
当临面时,却发觉那八尊谙不知何时,已对着自己伸出了一根手指。
毫无灵元波动,毫无剑意波澜,简简单单的一指对来。
他悲诃,距离弑杀第八剑仙,仅有半尺之距。
咫尺,天涯。
……
“不——”
身后方,厉幽凄厉的嘶鸣响起。
悲诃最后一眼世界,被八尊谙指尖骤亮的银光取代,旋即整个人天旋地转。
“轰轰轰轰轰轰……”
十段剑指的微光隔空洞破悲诃心脏,三千剑道之极致震道将他的攻击推开。
连同悲诃太虚此人,血祭之身,毫不留情轰飞。
那翻飞的血色,崩裂的躯体,眨眼从西城门口倒飞,轰过楼房与街道,轰破东面城墙,轰裂城外官道与林木,轰劈太湖,轰碎蛏山,将四长老悲诃轰成齑粉。
在与厉宗主擦肩而过的那一刹,悲诃最后一抹灵意中没有怨恨,只有不甘、不解。
他已经提前打了手势。
他至少为厉幽丫头和阴鬼宗的大家,争取了半息时间,可是!
“为何,不走……”
一点寒芒轻绽,有如剑劈伏桑。
半座城池被剑光撕裂,连伏桑城外的世界,都被劈成了两半,骇世惊俗。
“老四!”
“四哥!”
“四长老!”
高楼处阴鬼宗众人齐齐眦目,瞬间杀意爆棚,连厉幽都娇躯发颤,胸口处半圣位格骤亮凶光。
西城门口那依旧掂着肩上大麻袋的邋遢大叔,却只轻轻垂下手。
他腰背还微微佝着,像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抬望眼,看着众人轻笑:
“仗义每多屠狗辈,倒是至情至性,教人唏嘘。”
杀人,嘲讽,不屑,漠视……
林林总总,魔鬼手段,诛心言行,阴鬼宗众老如何忍得了如此这般?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大长老周身缭起黑色凶焰,上前一步的同时,也往背后也打了一个手势。
厉幽顿时瞳孔放大:“不……”
可话还没出口,西城门口的八尊谙目光一挪,不给机会,并指点去,“螳臂当车。”
轰轰轰轰轰……
剑光再裂伏桑,大长老分崩离析。
“该死!该死!该死!”
二长老撕裂呐喊,刚从袖间拔出长枪,那抗麻袋的八尊谙双指一移,“蚍蜉撼树。”
嗤!
二长老脑袋直接被点道洞碎,轻响声落时,变成无头尸体。
“老大,老二!啊啊啊!”
三长老、五长老血性被点燃,悍不畏死也冲了出去。
余下十数斩道,更是自知再无退路,提刀拔剑,破釜沉舟。
八尊谙见状唇角微掀,摇头冷笑:
“飞蛾扑火。”
言罢四指并出,化作一记手刀,凌空虚斩而出。
“住手!”
厉幽才从接二连三的死讯中回过神来。
即便至此时,她依旧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飞尸如飘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匆忙出声:
“住手,通通住手,都给本圣住手!”
她并未出手针对八尊谙。
她连祭出半圣位格都冲动都压下了。
她呵斥的是阴鬼宗宗人,反手更将神魂空间中那柄平日里视若珍宝的黑白相间的长剑掏了出来,颤声而道:
“对不起,第八剑仙,本宗错了,我错了,鬼轮愁这就给你,只求你放我等离……开……”
她红唇翕张,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话还没道完,身前十数扑飞出去的阴鬼宗长老,尽数被剑光腰斩,身首异处。
“跑……”
三长老脑袋起飞,转过来的时候,唇语如是说道。
“护住鬼轮愁,留待东山再起……”
五长老最后一道灵念,依旧是劝自己不要出手,双形剑鬼轮愁才是阴鬼宗至宝,比天下任何东西、任何人都重要。
“厉宗主,我等无能……”
十余斩道长老连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已然身死道消。
数百年宗门底蕴,三十年阴鬼亲情,在那个男人的四根手指之下,荡然无存。
——只配四根手指!
“总算清醒了?”
西城门口的八尊谙平静望来,摊开左手,风轻云淡,“那便将鬼轮愁拿来吧。”
咚!
这个瞬间,心脏停止跳动,世界都成了灰白。
厉幽头顶兜帽滑落,三千青丝飞扬,眼角晶鳞紫光骤亮,浑身暴戾杀机迸发。
她直接祭出了半圣位格,点燃毕生修为,伴着双目血泪,提剑之时,声破云霄:
“狗日的八尊谙,老娘今日不劈了你这杂碎,啖汝肉,饮汝血,誓不为人!”
……
咔!
世界,有如镜面破碎。
厉幽双目赤红,血泪满面,扑身欲出:“狗日的八……诶?”
她突然愣住,娇躯僵在原地。
圣念视下之地,伏桑并未成为遗址,连一砖一瓦都无碎裂。
周边长老还在身后,各皆面色惨白,虚弱匍地,冷汗涔涔,却无一身死,只是乏倒在地。
独独她厉幽使尽毕生气力却不得不揉碎出手冲动,脏话骂到嘴边不得不伴着怒意吞回,好像才是最难受的一个。
“噗!”
厉幽憋得逆血倒灌,张口吐出鲜血,娇躯发抖,却提着剑不敢出手。
她终于明白什么了。
幻剑术,这是幻剑术!
但这又非幻剑术,是自己真要出手后,必然迎来的结果!
“八尊谙……”
“这就是八尊谙……”
厉幽银牙咬碎,和血咽回。
明明恨不得一剑宰了这个惨无人道的该死之人,却连骂声都不敢妄发一句。
她乃半圣!
她尚未出手,尚且中招至此。
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遏住八尊谙?怕是将伏桑城所有半圣绑到一块去,都挡不住他一根手指头!
西城门口的八尊谙还抗着麻袋,一步都没往前迈出,只望着突然气势萎靡到低谷去了的阴鬼宗众人,平静道:
“十息时间,交出鬼轮愁,亦或者我亲自来取。”
阴鬼宗众老气怒,个个挣扎着起身,怒目而视。
“厉宗主不可,鬼轮愁乃我宗发家至宝,交出去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厉宗主退后,我就不信了,区区幻剑术有那么大能耐,我们几个挡在前头,你先回家。”
“厉丫头,用祭灵禁走,我教过你的,绝对可以护剑回宗……”
厉幽胸前起伏,终末扬声叱喝:
“都闭嘴!”
霎时间阴鬼宗安静了。
众老望着那半圣丫头拳头紧攥,气到发抖,最后也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转头笑靥如花看向了那个邋遢男子:
“久闻第八剑仙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客气。”
“鬼轮愁当然可以给你,我阴鬼宗也不求回报,只图同圣奴交个朋友。”
“好说。”
“……”厉幽扭头,暗自龇牙,回正脸时已恢复笑颜,“圣奴看不上我阴鬼宗无妨,本宗对天上第一楼神往已久,不知第八剑仙可否代为引见一番,我想见见受爷,谈桩生意。”
八尊谙似乎来了兴趣,浊黄的眼睛都透亮了几分,上下打量起这位貌美如花的阴鬼宗宗主,末了盯着她眼角漂亮的紫色晶鳞,语气古怪道:
“这个可以有。”
厉幽臻首一点,将手中双形剑鬼轮愁抛了出去,毫不留恋。
阴鬼宗众老一急,想要制止,最后也只得止步,长声一叹。
八尊谙接住鬼轮愁,屈指一弹。
“叮——”
剑吟悠扬,他赞了一声“好剑”,便扔破烂似的将这排行第九的名剑,扔进了麻袋之中。
厉幽眼皮一跳,这个麻袋,该不会……
“识时务者为俊杰。”
八尊谙对众人点头告别,重新扛起了麻袋,咣咣声回荡在城门口。
他忽略了阴鬼宗众人,往酒肆方向走去。
落日西斜,将他身影拉得很长,将阴鬼宗众人的怅然若失照得明朗。
八尊谙走得很慢。
厉幽循着他前行的方向往酒肆望去,见那边都已经打起来了。
她嘬着下牙,腮帮子都在发疼,拳头捏的咯嘣响:
“薅了好,断我念想……”
“你要薅,就给老娘全都薅光,你最好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