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弥路的突然发难,让在座不少的魔族都捏了一把冷汗。
在女魔君尚未继位,年幼初入魔都王城时,少君弥路就对她百般低视轻辱。
身为正统魔族王裔魔子看不起卑微出身的胞妹也属实正常。
即便是老魔君陛下本人知晓在废土之都那片烂泥之地有着自己的血脉也是轻忽冷漠,旁人踩上两脚也属实正常。
只是后来这位主儿在魔界之中屡建奇功,不论是平复穷奇乱,还是封印镇压北渊妖帝,这两件事不论哪一件无不震动魔界,为老魔君赞许有加,特破格将她的名字记载入册。
后魔界与仙界大战,少君弥路又身陷禁忌。
为了保住这位正统子嗣,老魔君不惜耗费半生修为强渡给他,才放将他体内祸乱镇压。
但也为此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后与仙尊祝斩一战,败得惨烈,魔元尽碎。
仙界有意轻辱魔界,逼让老魔君交出储君,如若不然,便以天业净火焚烧魔界疆土千年不绝,直至魔界成为一片烈火岩浆的死境之地。
当时正是这个弃魔出生的妹妹,自荐成为末代之君。
当时魔界势微,仙界各方武神仙官对魔界极尽打压羞辱。得了老魔君半生修为的弥路少君心高气傲,难堪屈辱,避事独居于老魔君的冥殿之中,受六河重重保护,并未受到当是来自仙界一分一毫的白眼与羞辱。
反倒是他的弃魔妹妹,在风尖浪口之上,独承君位,冠冕君服都尚未来得及脱下,便被天上那群金仙以伏魔印镇压在麒麟台上,受八荒天火极刑,再遭斩首分体之苦,这才得以为魔界也少君弥路争下百年安息光景。
如今魔君陛下得以回归,身份与往昔大不相同。
于公,她为君,弥路为臣。
于私,他深受妹妹诸般恩惠,在君归宴上,开场便联合外人出口刁难,怎么看都十分的不像样。
当然,抱有这类想法的,只是当年那场仙魔大战里侥幸存活下来的老人。
魔君不在的这几千年里,弥路羽翼已丰,纵然为司离封印多年,魔界之中亦一河蜀辞,二河葬心以及他最为忠诚的护道者弃人为他运筹周旋,其中大部分者皆是新派贵党,最重出身血脉。
他们暗拥弥路为君,认为如今御座之上坐着的魔君陛下当年继位终究不过是形势所逼。
如今魔界四方安邦,弥路少君虽说眼下失利未成气候,但体内终究有老魔君留下来的半生修为以及最为纯正的魔君血脉。
比起眼下连君翼不过残生之相的魔君陛下,未来成就更可期。
况且弥路今日的逼人言行也并无道理,魔君归界诸多大乱之事不见她上心解决,反倒是拿那九蛇一部下手,也不知是在杀鸡儆猴给谁看的。
“咳咳!”
席座之中,一名满脸黑斑、手背生着褐色翎羽的老妪轻咳出声道:“早年听闻老魔君留下一道手令,当年传位于陛下是为陛下诚心所感动,迫于当时危及形势,也尚未考证陛下的心性、实力、资质是否适合成为一名真正的魔君,如若来日发觉陛下并无承位资格,需得将君位交还于弥路少君继承。”
一只缄口不言的二河葬心也徐徐开口说道:“如今仙盛魔衰,魔界又有蛟龙叛逆,凶灵作乱,就连当初被陛下亲手封印的北渊妖帝也以复苏醒来。
更有南离妖帝,东擎妖帝,西蛮妖帝皆随时都有可能被北渊妖帝召唤醒来的迹象,若是魔君陛下未能有建树,臣下以为,也当是履行当初老魔君手令,不若趁此君归洗河盛宴,完成昔日陛下遗愿好了。”
“可笑,建树之言不知又该从何说起?魔君大破青铜门,重见天日不过短短数月,二河大人口中所说的魔界大事皆是近千年来沉积下来的大麻烦。
即便数位河主联手千年,也未能从根本上将这些麻烦解决。
您这一开口,好像造成这些大麻烦的都是陛下的不是,还是说由少君大人继承大统,在这一月时间里,便能伏诛根绝叛逆了不成?”
出言反驳的,竟是那位打扮古怪的五河苏息。
苏息乃是近百年来新继的河主之位,在魔界之中都尚且算得上是一名年轻的幼魔。
平日里又过得疯癫,虽说难以为少君弥路所用,但葬心却未想到,在关键时刻,他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立场给站明白了。
葬心面色当即一沉,可转念一想,区区一名五河河主与那些年迈半残的老一辈魔将们拥护她又能如何?
他目光不动声色地淡淡一扫,御座台下,便陆陆续续有身份高贵的魔族继续开口附和。
“毕竟那是老魔君留下来的手令,吾辈之人当尽力完成魔君遗愿才是。”
“不错,何况陛下与少君乃是同父兄妹,自古长兄为父,少君殿下继承大典,魔君陛下在殿前辅佐,如此以来,不失大统,臣认为倒是一个完全之策。”
你言一句,我语一声,台下交谈之声逐渐嘈杂,这场洗河之宴,仿佛倒是更像一场换君之宴了。
百里安心道,若是由弥路少君继承魔君之位,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比起这位让人看不透的女魔君,弥路显然要更容易对付许多。
他心机不如宁非烟,修为不如蜀辞,却偏生了一副孤傲目中无人的性子,魔界在他手中,怕是难成大事。
只不过,今日,他借着一河、二河以及众多羽翼势力,当真能够如此容易的达成目的吗?
一声轻笑响起,女魔君掀眸了望台下的群魔共舞,唇角,漫出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直至在她的目光下交谈声渐小,她才悠悠启唇笑道:“说完了吗?”
台下说话的声音完全消失,只剩下晨风卷动烈火的声音漫漫而起。
女魔君目光一转,看向兄长弥路,唇边笑意更深了:“听兄长方才话中意思,竟是想捉几只蛟龙与凶灵来玩一玩?”
在她意味深长的目光下,弥路表情略显僵硬的低头饮了一口酒,只冷笑一声,却并未多说什么。
魔界里的蛟龙不必人间蛟蛇之流,每一头蛟龙皆是恶龙潭里的魔蛟所化,生来便有渡劫境的修为,凶恶非凡。
论单杀捕捉,他倒是不惧,可蛟龙族是群居凶物,要想活捉几只来玩玩,谈何容易。
若是此刻受她一激,逞一时之快,顺口应下,反倒是将自己逼近了死路里。
葬心即刻解围开口说道:“陛下何苦以激将之法……”
“二河主真是多心了。”女魔君不等他说完便将他的话截断道:“朕只不过是想说,兄长难得有此雅兴,只可惜要叫他失望一回了。”
“失望?”葬心目光似是不解。
女魔君淡淡一笑,道:“今日乃是朕首次设宴,多年与诸君分离两界,朕特为今日之宴备下厚礼。”
随着她话音落定,清晨初破晓的昏定天光之下,灵气如流风般回旋飘落。
忽然间,一道宛若星辰碎片的锋芒划破天光,斑驳落于长阶之下。
众魔放眼望去,目光落定,只见静躺再青玉长阶里的那片东西闪烁着幽蓝阴冷的光辉。
那竟然是一片鳞!
而且是一片蛟龙之逆鳞!
逆鳞落!龙身陨!
世上龙族,唯有真龙可受生拔逆鳞而不亡。
魔界蛟龙,若逆鳞离体,必是落得一个长寂而亡的凄惨下场。
魔君竟然当真去过恶龙潭了?
弥路目光死死盯着那片蛟龙逆鳞,眼球泛起一层血丝,他胸口压抑着什么,眯起眼睛阴沉道:“陛下算无遗策,有备而来,当真是好手段呐,不过一只蛟龙逆鳞而已,若陛下喜欢,待到君归宴结束,本少君倒也可以为陛下摘去两片来观赏一用。”
到时带上他的护道人弃人,以及二河蜀辞,由他二人开道,他有大义在手,便不信自己赢不得她!
御台之高,带起的风极大,魔君玄色的君袍仿佛都要融入天光里。
她立在万人绝顶的高度里,轻轻笑道:“听闻今年凶灵作乱,巍巍魔土十重地火袭界,即便是冬日都难见一场盛世之雪,今日倒是不防为诸君请雪一观。”
被晨光染得清透的天穹忽然如蒙一层黑幕一般,天空阴沉下来,而在那片阴沉的天色里,有漆黑狂暴的暴风凝聚在高空之上,卷动着云层魔气。
然后,更多如碎星仿佛从天穹上的缝隙里降落簌簌,画面盛世,如星海倒坠后土大地。
被黑幕遮掩变暗的世界骤然大放光明,如天起异象一般,宛若千万颗星辰齐然大亮。
但众人知晓,不论是日月还是星辰皆被魔君一手遮天。
天都遮住了,何来星辰绽放这个说法。
那宛若千万颗星辰的碎华,自然不可能是星辰,那些光芒落在弥路,葬心等人的眼睛里,却是比星辰陨落还要可怕的东西。
那是逆鳞!
千千万,数之不尽的龙之逆鳞!
逆鳞卷大风,暴雪与流云在天地间狂暴交织着,天空之上,宛若大雪崩塌一般,碎冰狂雪卷云疏。
好一场盛世之雪!
落入王城中,寒慑了亿万魔族的心。
魔君陛下不知何时来到了御台边缘,晨风拂动着她冠冕的珠帘,舞动的玄袍好似待振而飞的羽翼。
虽然她天生君翼残缺,可是此刻,何人还敢置疑她,九天四海哪里又是她去不得的。
宁非烟举起杯子,用杯中清水接住一片龙之逆鳞。
杯中水很快结霜成冰,冰寒之中,散发着这片龙鳞主人死后未散的强烈怨气、恐惧、绝望。
她轻声笑了笑,抬首看上御台上的女帝君王。
比起当年,当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啊。
最先开始出言声讨的山羊胡老头,此刻几乎都要跪进尘埃里了,面色惨白骇然得不像样。
那名生着黑斑褐羽的魔族老妪也抖如筛糠,本就佝偻的背也几乎快要弯到地下去了。
少君弥路此刻只觉得浑身上下被无数毒蛇游过一般,身体止不住的冰冷发悸。
一个被封印数千年的弃魔,怎会有如此能力!
那可是恶龙潭!
若非集结魔界大军,非能讨伐的生死绝地!
她一人便独身将其中千万蛟龙生屠待尽,逆鳞乃是龙之不可触的禁忌。
弥路只觉得身体恶寒难止,如果说生生屠杀恶龙潭但凡修为通天,倒也罢了。
这群心高气傲自认生而为龙高贵无双的蛟龙们,究竟是因为怎样的恐惧,在她的面前竟然未能自爆身体元灵,而生生苦受生拔逆鳞的屈辱。
女魔君低头一笑,指尖梳拢着百里安脑瓜子顶的猫毛,瞧他正怔怔瞧着天上的光景,她眼底的暗色一收,竟是露出了一个与方才笑容大不相同的宠溺微笑来。
“小白,好看的还在后头呢。”
千千万逆鳞归没大地,雪烟尘敛,墨云散尽,世界重新恢复清明。
而在那片厚重的墨云之上,九天之下,无数蛟龙的浮尸就像是收藏品一般挂在高空里。
以天穹为画,浮尸为墨,勾勒出一副极为庞大、残忍、壮观的天海画卷。
所有人都要为此场面窒息而去。
一河蜀辞低头把玩笛子,目光依旧漠然空洞,她打了一个喷嚏,似是觉得有些冷,拢了拢身上的破袍子,偏头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弥路,复而很快收回视线。
然而事情还未就此结束。
“听闻一河蜀辞极为钟爱笛器,恰好朕近来新得了一只笛子,今日便赠与一河主,还望河主能够喜欢。”
言罢,女魔君袖中便是甩出一枚白骨所制的笛子。
一河蜀辞抬手接过高抛而来的骨笛,入手一看,却发现这枚笛子的骨质颜色,竟然是极为诡异的红骨。
在这世上,从未有任何生灵的骨头是红色的。
但她却认出来,这是凶灵之骨。
凶灵乃为灵体,本无骨,却又凶灵中的异王者,修行到了一定恐怖的境界,便能生骨化肉,练就出一副实体肉身。
灵体修出肉身,那早已是超乎想象的至伟存在了。
她瞳孔在眼眶之中激烈地收缩不断,良久,蜀辞才恢复了空洞漠然地神色,将那笛子给收了:“谢陛下恩赏。”
弥路当然不觉得像一河蜀辞这样的魔会被一根笛子给简单打动。
恨只恨自己无力无能,还累得蜀辞也因为他一同遭受这般戏谑羞辱,心中难受得如火焚烧。
前一刻,他才发难嘲讽魔君无所建树,只知无畏屠杀九蛇这样的弱小流派,有那闲工夫倒不如抓几只蛟龙、凶灵来玩玩。
结果轮了一番众人一片质疑生后,她在不急不缓地正式拉开君归宴的序幕。
此刻,弥路的脸颊仿佛遭受了几百个耳光,火辣辣的疼。